================= 书名:〖魔道祖师同人〗一同星尘(薛晓) 作者:pinkymilk 文案: 注意:薛洋个人成长为主,cp为辅,所以把其他人列为了配角,晓星尘最后后后面才会出现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薛洋 ┃ 配角:晓星尘、宋岚、阿箐 ┃ 其它:薛晓 ==================   ☆、序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不是自由身了,更得极慢极慢。   “可恶,若不是那时宋岚突然出来坏事,现在根本不该是这样。”薛洋倚靠在义庄的廊柱下,被斩断的左手臂虽然用布料包扎过,但还是被不断涌出的鲜血浸透了,他原本俊俏的面容因为失血异常苍白,眉头紧皱,牙齿咬住同样失色的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被蓝忘机重伤后,他被苏涉用传送符带走,慌乱中他趁苏涉不备服下了止血药后便装死过去,幸好苏涉以为他已经断气搜走阴虎符,就将他的“尸体”弃在了路上。   他等苏涉走远后,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回到与晓星尘同住多年的义庄。   不甘、愤恨、怨毒都被无尽的绝望淹没……   他的眼睛望向屋里的那口薄棺,那里原本敛着晓星尘的遗体,但不久之前也被宋岚带走了。   那是从未有过的想法,死生于他本来并没有什么分别,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留下,那柄镂刻霜花的剑连同那人支离破碎的魂魄,甚至那人留给他的最后的一颗糖也随着被斩断的左手一起失去了。   失血过多让他双腿发软,再也迈不动半步跨进义庄的门槛,夜露寒凉伴随着止不住的流血让他真实地感觉到生命正在慢慢消逝。   亲情、友情、爱情从未在他生命里出现过,一切都如今夜这天气一般冻透心骨,那样的冷,仿佛有人将他温热跳动的心脏用弯刀活活剖了出来,又用冰雪填回了那个空无一物的地方去。   他很清楚,尽管有段时间金光瑶对他不错,但那全不过因为他有修复阴虎符的能力,利用完了,还不是像条野狗一样丢弃了,甚至连尸体也没人会收敛。   唯一对他不同的却是他最讨厌的人。   他忽然忆起晓星尘春风和煦的笑容,每次被自己的俏皮话逗乐时嘴角弯起的美妙弧度,以及同他说话时,温柔的嗓音,他的身体开始不自主地瑟瑟发抖。   眼睛也渐渐睁不开,但意识还算清醒,这条贱命是在这里被晓星尘救回来的,看来也要终结在这里了。   那是一个连自己都不愿意说破的秘密,却在数个时辰之前被一个素不相关的人一针见血地点破了。   魏无羡道:“咦?你这么恨他?那你为什么要去杀常萍。”“你杀便杀了,为什么偏偏要用代表'惩罚'的凌迟之刑?为什么偏偏要用霜华剑而不是你的降灾?为什么偏偏要挖掉常萍的眼睛?”“你的确实在复仇。可你究竟是在为谁复仇?可笑,如果你真想复仇,最应该被千刀万剐凌迟的,是你自己。”   他知道魏无羡只是想引他说话,好让蓝忘机在迷雾之中有可乘之机刺中他,但他还是辩驳了,极力地辩驳了,也暴露了自己的方位,现在想来真是愚蠢,他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不知是自嘲亦或是其他,这一世终究是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他口中却喃喃:“你们不都说我是流氓是祸害,可知祸害却不是这么容易死的,晓星尘……我总有一天要把你寻回来……你是我的……谁也谁也休想夺走……”   他说完便不再在出声,只是静静凝视晓星尘原本躺着的那具薄倌,片刻后,眼里的星光终于黯淡了。   ☆、信阳裴氏 作者有话要说:  《魔道祖师》看得欲罢不能,索性把墨香另一篇渣反也一目十行的看完了,于是参考下亲妈的设定吧,哈哈。另外帮各位邪教同好整理下剧情,有错的请不吝指教。   巴蜀之地,地形险恶,多丘陵盆地,终年雾气弥漫,人常言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蜀地便成了人们口中易守难攻的要地。又因其东接湘西,南连云贵,故蜀东南混居着不少少民,其中又多能人异士,或小隐于山间村寨,或大隐于市,但寻常人每每寻不到,有时机缘巧合遇上,倒能弄出一些稀奇的故事来。   蜀东夔州有一处州县唤作栎阳,这栎阳虽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在修仙世家当中倒是人尽皆知的,原来栎阳有户常姓人家也是个修仙的小家,却在一夜之间叫人屠了满门,五十余口人无一幸免,起初无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叫名动一时的晓星尘道长找着了真凶薛洋,这个薛洋原是兰陵金家的客卿,金家有求于他便各种护短,亏得当时清河聂家的家主出来主持公道,金家才不得不先将薛洋囚禁,然而后来聂家家主死了,再无人能左右金家,金家索性便把薛洋放了。   这个薛洋其实是个混世魔王,且不知悔改,被放出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找晓星尘的好友宋岚寻仇,非但屠了宋岚的道观,还弄瞎人家的眼睛,迫得晓星尘不得不剜了自己双眼求师傅抱山散人给宋岚医治。可谁知这个晓星尘原是个老好人,也不知道倒了几辈子的血霉,在薛洋被金光瑶清理后,居然机缘巧合地救了奄奄一息的魔王,还被薛洋戏耍了数年,屠戮了许多无辜村民,最难堪地是误杀了好友宋岚,最后只得含恨自戕,魂飞魄散。不过世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最后祸害薛洋死得惨极,先是被姑苏蓝家的含光君一剑斩断了左臂,于要害上捅了数个窟窿,最后在义庄外面流血而亡,尸体还叫窜入义城的野狗给咬得稀烂,若不是他尸身旁边的降灾,无人能认出他是谁,义城没了他这恶鬼盘踞,渐渐散了终年的白雾,有些附近的村民也慢慢敢往城里迁居,自薛洋死后两年,义城竟逐渐恢复了以往的样子,也有些酒楼店铺林立街道左右,路上有了行人笑声,逐渐车水马龙起来。   “且说那夷陵老祖喝道:‘蓝湛,刺竹竿响的地方‘,含光君立刻出剑,薛洋顿时闷哼一声。’”茶馆二楼瞬时炸开一片如惊雷般的掌声,还有茶客口中不断呼道:“好,好,好”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想是这恶人终于叫人砍翻了,无人心头不觉爽快,那说书人道:“各位看官,这畜生薛洋终于也招了夷陵老祖的道了,实在是解气,不然我等实在要替晓星尘道长鞠一把热泪。”   薛洋自坐在茶馆临街的窗子上,背靠着窗檐,一脸鄙夷,冷笑道:“一群蝼蚁之辈,老子死了也比你们有能耐。”他现下已是一缕亡魂,因尸身被埋在义庄附近,所以轻易无法离开太远。没了阴虎符也操纵不了其他鬼怪,百无聊赖之时,这城中茶馆来了个说书人,他便跑来听他说书,起初讲些地方鬼怪、奇闻异事,后来不知哪个好事者讲起本地这桩奇闻,说书人便答应回去研究一下,没几日竟有模有样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薛洋起初就是无聊,听着听着却觉得这说书人竟像是始终跟随这桩秘闻的主角左右,细节上并无多大出入,一时有些入迷,有些事情他自己原是未知未觉,叫这个说书人重新演绎了一遍,倒忽然明了了。只是自己的故事被别人仿佛身临其境地复述了一遍又一遍之后,便觉得意兴阑珊。   他听到自己即将被蓝忘机杀死,便不想再听下去,凭谁都不喜欢听这种细节的,正准备走时,却听人群中有人喊道:“这晓星尘与薛洋的故事,先生说了不下十遍了,我等听得都厌烦了,左右不过薛洋这坏东西遭了报应,不得好死,况且虽然薛洋最后死了,众人仍不免替晓星尘道长唏嘘,也惹得大家伤心难过,在座还有些路过此地宾客,原是来茶馆歇歇脚,休息休息,先生却总是讲这么凶煞的故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这地方乡民具是如此,怕是要吓得人家不敢来了,先生也该换个没听过的讲给我们听听。”里头也有人附和道正是这个道理,那说书先生想了想道:“也罢,这则秘闻,我自己讲来也觉得心惊肉跳,正好前几日听到信阳地方一桩奇事,今日便换个故事讲给你们众人听一听。”   薛洋听他说要换个故事,便又来了兴致,又重新坐回窗边,想看看说书人讲得究竟适合奇事。   那说书人开口道:“离这义城往东数几十里地有一处名栎阳想来大家都知道,而距这义城往西数十里有一处唤作信阳大家可曾听说?”   台下便有人回应道:“隔得不远,自然听说过的,只是那里原本也没几户人家,是个小地方,并没有什么传闻说起来。”   说书人摇摇头:“虽然人口不多,但其中有户人家却颇有来头,只是早几年因着一件事,他们举家搬往云阳山里去了,故此没人再说起这件事了。说起来那家主人,一年前还来过咱们义城的,并且同我上一个故事中的主角还有点渊源。”   茶客中有人道:“如此说来,我倒是想起来,先生说的莫不是信阳裴家,莫非那日替薛洋这小畜生敛了尸骨的那位慈悲心肠的老爷是裴家人?!”   说书人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正是这信阳裴家。”   薛洋听到是敛了自己尸骨的那人,却蹭得从窗棱上跳了下来,他正想知道那人是谁。      ☆、信阳裴氏      薛洋听说书人讲起替他收敛尸骨的人,突然愣了愣,他死后魂魄自躯体中脱出之时,面对的是自己整个浸在暗红色血泊中的尸身,看到这样的惨状,仍谁都觉悲由心生,然而他自己又束手无策,一个魂魄终归没法把自己埋到地里去。除了守在自己尸体边上,等他腐败便再没有其他办法。   谁知过了几日,义庄附近不知从哪儿流窜了几只野狗过来,嗅到他尸身血腥气便撕咬起来,许是在别处没寻着东西吃,此刻这几条野狗正饿得发慌,不过片刻就将他本就残缺了左臂的尸身咬得稀烂,肚肠留了一地,心肺也被撕了出来,黑黑红红的脏器散落了一地,薛洋见了又气又急,若不是只留得一缕亡魂,但凡化为厉鬼,或者变成凶尸,定要扑上将这几只野狗通通撕烂才解恨。   但是他并没有变成凶尸,也没有化为厉鬼,只是成了一只一无是处的游魂,眼见着降灾就在脚边,却连剑身的重量都承受不起,身上更是一点尸毒粉也藏不住摸不出,他只能干瞪眼。须臾,耳边却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他急忙隐到义庄里面出,只见几个江湖装扮模样的人急匆匆走了过来,野狗见有动静,便四散逃开了。薛洋略一睹,便瞧见内中有一名身着金星雪浪服的青年,等他们走得近了他又看清那青年面容丰神俊朗,眉间一点丹砂。他心中正细细盘算这是兰陵金家的哪位少爷,却见那青年用手掩了口鼻,一副嫌恶的模样,旁边有人道:“这是哪个倒霉催的,死了还叫野狗啃烂了,必是遭了现世报。”   又有一名赭衫人道:“王兄你这样说话实在有点不妥,此人死状如此凄惨,已是可怜至极,万不可再羞辱于他。”   那金家之人道:“诸位莫争辩,我识得此人。”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都道:“听闻这义城素来没人敢贸然进入,现下一个无名之辈死在这里,观他衣着也十分普通,不像吾辈任何一家世家子弟,金公子却道认识,真是奇也怪哉。”   金家青年道:“诸位可看清那旁那柄佩剑。”他手指朝着降灾的方向指了指,示意众人去看,但余下一众纷纷摇头,表示不认识,青年接着道:“十二年前,此人也曾名动一时,为了他我金家还差点得罪了清河聂氏,不过后来因为此人名声实在狼藉,家主敛芳尊也不得不放弃他,将他清理出门户。那时还以为死透了,谁知原来是逃脱了,现下竟死在这里了,也是有些古怪,想他腿脚功夫不错,为人也甚是阴毒,若是平常不至于这般狼狈,却不知为何人所杀,想来也不是一般宵小之辈。”   赭衫人道:“原来是薛洋这祸害,既然是他,方才王兄说得倒也不甚过分。”其余众人也一并附和道:“正是如此。”   其中又有多事之人历数薛洋罪状,一群江湖人一会对着薛洋尸身痛骂不叠,一会又嬉笑不止。   薛洋恨得牙痒,又无可奈何,若是晚上还能吓他一下,这大白天的却什么也做不得,只得心说:“千万不要叫老子逮到机会活过来,不然日后定要将你们碎尸万段。”   “不知诸位在这里议论什么,鄙人似乎看到那旁有位兄台不大安好。”声音分明十分浅淡,却又并非不带感情,薛洋寻声回头去看,但见一人身着青衫,立在数丈开外。   这名青衫人约莫三十上下,肤色白皙,眉眼间仿佛泼墨山水写意,亦如声音那般透着丝丝浅淡,一头黑发用温润白玉簪子一丝不苟地束成端正的发髻置于头顶,左手盘着一圈十八子紫檀佛珠,他略略瞥到薛洋碎裂的尸身,以及满地血污时,便将手钏由左手换到了右手,眉眼间却辨不出任何波澜。   “我佛慈悲”青衫人将右手置于胸前,略略向前恭了恭身。   金家公子暗想,这大约是位带发修行的居士。   “这位小兄弟惨死在此,实在罪过的很,各位兄台看见了,不如将他尸骨掩埋了吧,也当积一点善德。”青衫人接着道。   先前人群里被人称作王兄的性子颇急躁,见有人要来管闲事便跳出来道:“此人并非善类,何况与我们金公子还有些嫌隙,足下想来只是路过此地,不如袖手为妙。”   金公子暗观青衫人气度,始觉不凡,赶紧在脑子里搜索了一遍仙门世家之人,但觉实在想不起任何一位与他相关,又想到自己身着金星雪浪校服,他也坐视不见,一则怕是不惧兰陵金家势力,二则并非仙门众人。但现下兰陵金家已是如日中天之势,若是仙门众人当不至于此,显然不是我辈。他既不是仙门,而是个居士,不如先好严将他打发了去,不要失了自己世家颜面,其他在做他算。打定主意金公子遂换了个笑脸,客客气气道:“先生有所不知,此人实是个恶贯满盈,作恶多端之人,常做些屠人满门之事,其实死不足惜,若依佛家之言不过是因果报应,不必为他费心。”   薛洋闻言,哂笑一声,原来金家也是如此想他,说什么每常如何,但凡他杀的据是嘲讽过他,欺压过他之人,难道无缘无故屠人满门,不过是该死之人。   “但现在此人已然身死,以命偿尽一世业障,何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既无过错,便应该入土为安。”青衫人虽然浅淡,但言语之间甚是坚定,说得众人一时无法反驳。   金家人原以为他应该很好打发,却不料他绵中带刚,心想自己还有事在身,不要跟他多做纠缠,左右他要埋薛洋是他多事,又于我无甚大碍,便拱拱手道:“既然先生执意如此认为,金某也无他法,但若要我们帮着掩埋他,恐怕做不到,那我们就此别过,先生请自便。”说完便招呼其他众人走了,那王姓汉子也只得依言跟着走了,只是口中分明还在嚷嚷多事。   那一众江湖人还未走远,只见一名小厮模样的少年走到青衫人跟前,对他说道:“刚小的听到老爷说要埋了这小兄弟,只是我们车上并没有合适的东西裹他尸身,老爷看要不小的折回城里去买一条草席来。”   “不必了,若此刻折回去,恐怕天黑也走不到信阳城,车上有现成的素锦缎子,取一些来裹住他尸身便埋了吧。”青衫人道。   “用素锦缎子会不会太浪费,老爷与他非亲非故的,何必浪费许多银两。”小厮有些不解,还替他家老爷心疼银钱。   “不要紧,就按我说的去办吧,你若是替老爷心疼钱,回头少偷着上赌坊赌钱,你知道我最是心软,月底你央告着月俸输光了没钱买果子吃买酒喝,我哪次不另外给你。单你这一项上面,能给我省出多少匹素锦缎子。”青衫人沉静地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对着自家小厮如是说道。   “老爷说得我脸都红了,怪我多嘴多舌。我这便去后面车上唤了阿清,带上家伙一起来挖坑,少爷小姐还在家里等着老爷回去。”小厮咋了咋舌,就要跑后头马车边上去。   “慢着,你顺便把车上的桶提过来,我方才瞧见那义庄天井里有井,你埋了那小兄弟,再打些水将着污了血迹的地面冲一冲吧”青衫人又吩咐道。   小厮点了点头,便小跑着上后头马车叫了车夫阿清带了工具素锦一起来干活,青衫人指挥阿清去义庄后院挖了土坑,让小厮仔细收拾了薛洋遗骨,盖土之前,青衫人还为薛洋念了一段往生咒。   薛洋一路跟着他们,不远不近地看着他们的一切举止,直到他们收拾停当,青衫人坐上马车走得远了,才回过神来,他看着自己的新坟,觉得有些不可置信,眼底有些酸涩,可他现在只是一具亡魂,并没有什么东西能流出来。      ☆、眉山初遇 作者有话要说:  1、宋岚是双商欠费,晓星尘是智商低情商高,薛洋是智商高情商低,所以后妈觉得必须有一枚双商爆表的人生导师,洋洋你才能有病治病,无病强身。 2、裴素有自己的CP,垃圾洋还是要去祸害道长的,注意。   “说起裴氏,大家都知道所谓天下无二裴,裴氏自古便是声名显赫的门阀世家,无论那朝代如何更迭,唯有裴氏一门长盛不衰。”说书人顿了顿,捋捋胡子,眯着眼睛接着道:“裴氏家族公侯一门,衣冠不绝,便是他家客卿门生在外也颇受世人推崇,地位卓绝。这信阳的裴家人自然也非同寻常,据说他家老爷名唤裴素表字时恩,这裴时恩十三年前端得是名鲜衣怒马,风华无双的少年郎,且因文章卓绝,一时名冠京城,不知多少名门闺秀对他暗许芳心。据说殿试之时,因天家觉得裴氏在朝中本就如日中天,若再点了裴时恩状元,恐怕盖过其他世家太多,惹他们不快,此时锋芒过盛将来不免遭人嫉妒受人排挤,仕途不畅,天家惜才于是好意将他点成探花,叫他暂避风头。”   “既是如此风流人物,怎地没有即刻做了天家东床快婿却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作甚?”台下听书的人起了哄。   说书人朝下面招了招手,示意众人不要吵闹:“诸位不要着急,且听我讲下去,不就知晓了。”   台下听众连呼快说快说,说书人便一口气讲了下去。   原来这裴素之母,娘家乃是眉山罗氏,裴时恩点了探花郎之后不久,眉山这边便传出消息说他外祖奶奶身上不大好了,因只有他母亲一个宝贝女儿,却嫁给裴家宗亲,远在千里之外,甚是想念,恐怕以后再见不得面,便唤罗氏赶紧归家。此时罗氏已经随夫进了京城,这回得了兄弟家书,急得眼泪止不住地流,裴素心疼母亲,便道:“母亲先勿要心伤。小时候,外祖奶奶是极疼爱我的,想来我们已经十余年没有去过眉山,我对外祖奶奶也想念的紧,等我回禀了父亲,便即刻启程赶回眉山去。”   他母亲罗氏便应允了,又因裴素点了探花到放下实职还有一段时日,何况当今天家最重孝道,所以裴素得已陪伴母亲回到眉山外祖家。   日夜兼程,裴素与罗氏不日便到了眉山罗家,这罗家老太太原是病得极重了,但见了女儿及外孙,却忽然振奋了不少,尤其是见到风姿卓绝的探花郎外孙,更是心里美得只想赶紧把孙女叫来床前,直接给两人定下姻亲。   裴素外祖家,有大舅、二舅,小舅,罗氏一家大约天生是生儿子的命,每一辈少有生下小姐来,裴素之母这辈就一位小姐,三位少爷,到了裴素这辈,罗氏只育有两位公子,裴素是长子,另有一位妹妹却是偏房所生。大舅二舅具是四位少爷,二舅虽有一女却是小妾所出,因此并不受重视。唯有小舅膝下幺儿是个女娘,且是正式所出,为此老太太宝贝的很,生下没多久就让奶娘抱了来与自己一起住,在罗家门内自小当作王姬公主在养,她自家有三位亲哥哥,隔壁两位伯伯家还有八位堂哥,可不要把这罗小姐养叼了去,罗氏虽比不得河东裴氏这么显赫,但也是眉山名门望族,罗小姐及笄之年,就有许多当地世家赶着来提亲,但老太太具不愿意,没有一家子弟入得她法眼。所以老太太一见了裴时恩,便想着自己的宝贝孙女可有佳偶了,何况是姑表兄妹,嫁过去婆婆即是姑妈,也绝不会受委屈,于是越看越欢喜,越欢喜身上也爽快了。   罗家老太太那日与罗氏说了自己的想法,罗氏也觉满意,为的是她与这小哥哥、小嫂嫂原本感情就最深厚的,何况这外甥女长得标致美丽,性格也与自己颇相似,具有一种川妹子的泼辣、刁钻与豪放,罗氏想起自己少女时可不就是眼前这么一名小辣椒,心里便有一万种疼惜摆在那里,又兼自己没有女儿,那种怜爱正无处释放,为此特别中意这未来儿媳,暗地里就算是应承下来了,为的是裴素父亲本来有些惧内,所以罗氏便是自作主张,裴老爷恐怕也无他话的。   原来罗小姐名唤庭芝小字媛媛,老太太有意撮合孙女同外孙子,于是便提议他们去城里赶集,罗氏唤过儿子,却并不当即点破外祖奶奶要撮合他们,只叫他好生陪表妹去城里逛逛,裴素应允了,便答应陪着庭芝出门赶集,那日正要出门,却见一身鹅黄裙装的罗庭芝牵着一名豆绿衣裳的女子从门内走了出来,看见裴素,便笑盈盈道:“表哥,我今天拉了芳姐姐一起去,你看可好。”原来那绿衣少女是裴素二舅家的庶出女儿,名叫罗庭芳,字婉婉。   “媛媛,我还是不去了,你知道我不太爱热闹,何况奶奶只说了让时恩哥哥陪你去,我还是回去练字吧。”绿衣少女瞧见裴素向自己这边看来,赶紧将眼神移向别去,耳根还微微有些发红,挣了挣庭芝拉着的手,却没有挣开。她模样清秀可人,身量比庭芝还小一些,体态婀娜,乌黑的秀发上簪着一支式样别致的素银步摇,耳朵上坠着一双珍珠耳环,与罗庭芝站在一处,自有一段别样风流。   裴素对罗庭芳道:“婉婉何必如此见外,我们小时候不都在一处玩,我记得你小时候喜欢吃城里月扬楼的点心,特别是绿豆糕。今日表哥做东,带你们一起去月扬楼只捡你们喜欢的买来吃,不好么?”   罗婉婉听见裴素这么说,愣了愣,抬起头看了看裴素,露出一丝不可置信的表情,旋即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上的绣花样子。   裴素于是带着两位表妹,坐了罗家的车往眉山城里去,寻到了月扬楼,捡了二楼靠窗的位置,点了一堆点心,罗氏姐妹吃得甚是开心,裴素却只是抿了口茶,微笑着看了看姐妹花,便扭过头向窗外望去,这蜀地多得是崇山峻岭,不似中原一马平川,坐在城中酒楼便能望见不远处山头云雾缭绕。   裴素赏了一会山景,又将目光收了回来,看着月扬楼下面的街市,忽见路上有几个苗家穿戴的人迎面走来,因蜀地连着云贵,故此常有南边苗人往来互市,因此倒也并不罕见,何况他年少时跟随母亲前来外祖家归宁,也常常能在街上遇着苗人,只是今次的却有些不同,这群苗人有男有女,周身具是带着叮当作响的苗银装饰,为首那个身量特别娇小,或者可以说有些单薄,似是一名少女且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她带着沉沉的苗家银饰,赤着蜜色的双足,脚踝上配有银铃,露在头饰外面的发色是与汉人截然不同的麻色,那头发编了一股粗粗的麻花,经由脖子甩到胸前,直垂到腰间。裴素起初被她少见的发色吸引,不想这群人走到月扬楼正下面时,那少女竟像是发觉有人在瞅她似的殊得抬起了头,与裴素不经意间对视了一眼,裴素始觉猝不及防,那少女面上却并无表情,只是直直地盯着裴素,裴素才觉自己甚是无礼,急忙将视线移开,对罗氏姐妹道:“这点心可够吃,要不要再加几盘。”而他心里却在回想刚才那名苗人少女的眼睛,那是一种浅淡的琥珀色,晶莹透亮,嵌在同样蜜色脸庞上,那双眼睛仿佛摄人心魄,这少女的面容虽比不得面前罗氏双姝的娇美,却与他十七年生命中见过的任何一人具是不同的。   他晃了神,罗庭芝发觉他在发呆便问他:“表哥你怎么了,这些点心都要被我们吃光了。”他回过神,瞧见面前的盘子都空了,便了笑了笑:“你们可是吃饱了,若不吃别的,那我们便去前面瞧瞧庙会,我才看见楼下似乎有很多人朝庙会那里去了。”   罗庭芝听他这么说着便道好,裴素于是与姐妹俩一起下了楼结了饭钱,便出了店门,去庙会的方向却恰好与刚才那伙苗人截然相反,他仍旧不由自主地朝那群人离去的方向张望,可此时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说书人一口气讲到裴素与苗女相遇,台下听书的人里头忽然又有人起哄道:“想着裴素真真好艳福,既有罗氏双姝在身侧,还能遇着这异域苗女,啧啧,真是令人艳羡。”   旁边又有人道:“兄台何以如此说,裴素怎么说也是世家子弟,何况老先生只讲他遇见过这么一个苗女,这苗女不过外貌稍有些异于常人,却不及罗家姐妹姿容,并不一定就会有怎样的结果,先不说他们这样的大家不可能会与苗人联姻,还有老太太在那里杵着,我看总还得是姑表结亲,亲上加亲,只不知是这媛媛成了裴夫人还是那婉婉。”   他们争论一番,有的支持媛媛,有的支持婉婉,更有些人讲裴素定是跟这苗女有了姻缘,却并没有结果,众人便要问说书人,这边说书人却卖了关子,收拾了东西,抬腿要走,被几个心急的拉住,只得摆手道:“欲知后事如何,明日再来给捧个场吧,今日说破了,实在没意思。”众人拗不过他,只得放他走了。   这边薛洋仔细听了,想起那人在义庄时浅淡的模样,觉得怎么也对不上号,忽然嘴角微微露出一点虎牙,笑了起来,原来是叫裴素,似乎有点意思。   ☆、夜访云阳   第二日,薛洋一早便去了茶馆,谁知这茶馆里早就座无虚席,具是昨日没听完裴素故事的茶客,只听内中有人议论道:“张兄,你平日不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得身往这茶馆里来听书,怎地今日这样早?”   “还不是昨天那老家伙不愿意将裴探花的姻缘讲完了,害我心里惦记得紧。”   另一边又有人道:“李哥,兄弟知道你每常往返京城同成都间做些买卖,可不知这京城真有裴素这号人物不,莫不是那说书的老儿胡乱编了些段子欺我们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想我也到过成都,在那茶馆里也常听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就这老儿讲得罗氏双姝我却觉得多半是他套了人家现成的话本来框我们。”   李哥道:“官场上的事,我们这些下九流的哪能清楚,不过裴探花这桩案子倒确有其事。”   茶客里好些听他这么一说,都来了兴致,央这姓李的先透露些内情给他们解解馋,那姓李的笑道,反正说书的老儿马上便要到了,不如等他说去吧,我且看看他究竟有没有胡说八道,万一跟我听得对不上号,且看我上去打他嘴巴子,跟兄弟们逗逗乐子。   薛洋心想,这些下里巴人还是一点长进也无,先前听我跟道长的故事怎么一点也不起劲,除了会骂我人渣败类流氓又能奈我何,他穿过人群,走到他每常坐的那个位置,这里也是二楼的窗口,他忽然想起什么,探头朝外面望了望,但此时的街道上并没有多少人往来,心里莫名觉得有点郁卒。   “云阳山似乎还不算太远,要不要……”他心里这么盘算着,却听人群中骚动起来。   他扭过头,原来是说书的老儿来了。   接下来的故事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跌宕起伏,没有波澜壮阔,也没有声泪俱下,罗氏双姝双双出局,苗女成了裴夫人,但过程却被说书人省略了,并且直接跳到了裴素与苗女成亲之后搬到了这信阳县。   台下听书的便有人不服,说书人苦着一张老脸道:“不是老夫不愿意讲,这其中恐怕是有些故事的,若真的知道,老夫便是说上七天七夜恐怕也说不完,只是这裴家与罗家那边都封了知情者口舌,小老儿便有通天的本领也打听不出这其中纷杂。”   “那老先生昨日说起这个故事是何用意,如此狗尾续貂实在让我等心里不爽快,就像是吃到一只苍蝇还得合着唾沫咽下去。”台下茶客捶胸顿足表示抗议。   说书人却道:“不过后面却有段稀奇的故事可以讲讲。”   这天下第一世家出生的裴探花娶了一位萍水相逢的苗女,本身是诡异的,说书人其他没打听出来,但有一桩事情却是坐实的,裴素和苗女是在眉山罗家成的亲,罗老太太亲自主得婚,且老太太让裴素大舅认了这苗女做义女,所以裴家面上倒也没怎么说法。   薛洋听了这段,眼珠子转了转,越发觉得裴素此人有趣,也越发想去云阳山瞧个明白。   苗女来自苗疆,苗疆有邪教,只不知她是否同那教派有所联系。   他想起自己在义城小心翼翼用尽各种办法守着晓星尘的尸体,那恍恍惚惚过去的十几年,差点忘了自己所求为何。后来突然闯入的魏无羡激起了那一丝微弱的希望却突然成了他的死期。   苗疆啊,可有不少奇人异士,他居然都不曾想起这一层,薛洋陡然间觉得灵台清明。   说书人遂讲起裴素与苗女到了信阳的异事,他们起初是住在信阳县城中赁来的房子,但后来不知何故搬进了旁边的云阳山里。据在裴府当过下人的说,裴素举家搬进云阳山很是突然,须知山里没有房子可住,要仔细找地才能建房,若要建到山顶开阔处,没有一年半载怎么起得了房子,若只是图快便只能在半山腰上用木桩子垒起平台建几间简陋的竹屋,当时裴素似乎很焦急,花了不少银钱,在十日之内找了好几名粗壮汉子不停不歇累起了三间竹屋,他便先带着夫人和从罗家跟来的丫头搬进了云阳山,后来又花了半个月,多建了几间房子,才将他原来裴家跟来的书童并两名仆人一起带进了山里,其余的粗使和仆妇都辞退了。说来也奇怪,自那之后,县里的人便再也没见过裴家人,或者说他们有时能见到裴家人,但都是他们自山里出来采买东西,或有猎户进云阳山去打猎,以及村民进山采药却从未见过裴素的茅庐,想来信阳是个小地方,总共就几百户人家,众人便觉得此事奇怪,那几个被裴素雇去建房的粗壮汉子中有好事的听说了此事,就道自己知道他竹屋建在哪里,要带村民去寻寻看,可当粗壮汉子找到他记忆中的裴家草庐时,却什么也没有寻到,一行人顿觉诡异异常,这裴家人竟像是凭空消失了。   薛洋听到此处,心说:这有什么,必是使了障眼法,这裴家定有十分见不得人的光景,才使了这个道法。裴素一个读书人哪里知道这其中奥妙,多半是那裴夫人搞得鬼。   台下众人听到此处都觉背后冷汗涔涔,两股战战,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消失了。   其中道也有知晓这里头奥秘的修仙人道:“恐怕与那裴夫人脱不了干系,苗疆人自小会使蛊术,依我之见多半是这个道理,只是不知道这裴家人想要遮掩些什么。”   “还是这位兄弟有点见识,大约走得地方多了,见闻也多,其实找不到裴家在云阳山里的竹屋倒还是其次,最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是那裴夫人随裴素进山时已经不知是死是活。那一行被粗壮汉子带着去山里找裴家的村民回到信阳,顿时把这事传遍了整个县城,内中有个大夫便出来说道,想不到裴家人竟然如此奇怪,他突然搬家之前,曾请我去他府上替他夫人诊脉,说是受了很重的伤,我听了便赶紧去了,须知之前裴夫人因为有了身子总觉不太爽利,便叫我去开过几幅药治她孕吐兼调理身体,算起来,第二次同我说裴夫人受伤时,她不过半月即将临盆,我去了他府上替夫人把了把脉,哪知她着实伤得极重,就我愚见,应该是被外力所伤,当时裴夫人已然气若游丝,脉相紊乱,渐露死相,我自知无力回天,便告知了裴老爷,他当时面色阴郁,双目通红,显是在我去之前哭过了,我见他悲痛异常只得起身告辞。后来却听说他将夫人带入了深山,但依我看来,裴夫人那时已是将死之人,便是用鼎好的高丽人参吊着一口气,也绝不可能拖过半月了。”   刚才那插话的修仙人见说书人停了片刻便道:“虽然那大夫没法子救治裴夫人,但她是苗女,我常年游历在外,听说起死回生之事也不算少,何况还有夺舍米数,且依后来那障眼法看,也定是她所为,说不定他们躲进深山就是有了法子救治那苗女。”   说书人听他说完摇了摇头:“裴夫人死了,她产下一对龙凤双生子便死了,这是有回这双子中的男孩偷跑出山玩,被进山采药的信阳县民遇上了,拿糖给他哄着他说出了这事众人才知道的,不过只这一次,后来人们便再也没见过这男孩子,并且自那之后,云阳山变得诡谲起来,先是进山的猎户被不明物袭击受伤,后来又有采药的村民失踪,更有人说山中时常能见到被撕碎的动物抛得到处都是,人们觉得可怕便渐渐不靠近云阳山了。”   薛洋想多半山里有了鬼祟,那修仙人替他开了口:“依我看多半是云阳山出了鬼祟,在下虽不才,但一向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今日既然听到了这事,便定要插手,待我今晚前去夜猎看看究竟是何物。”   薛洋瞟了他一眼,这修仙人不过弱冠之年,样貌与穿着具是十分普通,手上的武器也不是什么仙门法宝名器,他却忽然想起晓星尘,曾经也是这样年轻气盛,这样喜欢多管闲事,管到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搭了进去。   他忍不住嗤笑一声,也罢,反正我也不认得去云阳山的路,既然这位好兄弟要去,我正好顺路也去看个热闹。 作者有话要说:  裴家副本要刷很久,毕竟后妈是立志洗白垃圾洋的   ☆、夜访云阳   说书人将云阳山里的异闻讲完之后便对台下众人道:“小老儿明日便要别了此地,往他方游历去了,可要谢谢众位乡亲多日来给小老儿捧场,若得了其他好玩好听的稀奇事,小老儿必定再来叨扰诸位,今日就讲到这里吧。”说完他朝台下拱拱手。   那名之前说要往云阳山夜猎的修仙人,便乘机上前去向说书人打听云阳山的位置,他自称孙绯,说话的态度甚是谦和,说书人便同他详细地说了一通,末了还借了纸笔替他画了幅地图,孙绯忙接了过来仔细收好,又向说书人道谢。   说书人便好意地提醒他提防山中鬼怪,孙绯却颇自信地笑了笑道:“绯虽然并非出自世家名门,但听了先生所述我大概已经知晓内情,有些把握,何况我其实与苗人打过些交道,不至于着了他们的道,先生无需为我担忧。”   说书人只得点点头,又补充道若真要今夜去,须得用了午饭就赶紧启程,否则几十里地虽然不算太远,但脚程慢得话便赶不及了。   孙绯又谢过说书人好意提点,就别了他出了茶馆,薛洋见他走了赶紧跟上去,却不敢跟得太近,孙绯此人虽然看上去总觉技艺不精,但毕竟是个修仙的,若跟得太近,被他发现恐怕不大便利,幸好薛洋防范着这一层,身上藏了符咒,隐了自己灵识,不至于即刻被他察觉到。   那孙绯出了茶馆便拐到旁边点心铺要了些包子带上,出了点心铺他又走了一段路,踱到了靠近义城西城门边,进了左手边一间客栈,大约是去结了房钱,薛洋远远瞧着他背上多了一个不大的包裹,刚跨出客栈大门便有小二牵了马出来交予他,孙绯接过缰绳便翻身上马,一扬马鞭,便策马出了义城向西边奔去。   薛洋急忙跟了上去,还有点庆幸自己此刻不过是个孤魂,轻得跟一缕烟似的,跑起来不比马慢多少,若是有风刮过,还能乘着风势跑得更快一些,最重要的是如今只要不遇着个厉害的主对付他,他便不痛、不伤、不灭。   他忽然想做个鬼也没什么不好,除了……除了再也尝不出糖的甜味,但不也再辨不出苦涩么。   那孙绯出了义城一路策马狂奔,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信阳县城,可是他并不急于往云阳山里赶,而是进了信阳城,薛洋跟在后面心想他莫不是要先去原来裴家赁过的房子查看,果然孙绯牵着马先进了一间熟食铺子,要了半斤牛肉,便开始向伙计问起裴家宅子在何处,他的声音颇有亲和力,听上去不卑不亢,对谁都谦和有礼,又十分清亮,很是招人喜欢,那伙计比划了一阵,孙绯点点头,显然是已经知道了裴府的准确位置,他谢过熟食铺伙计便向城北走去,裴府的位置并不起眼,并没有临着大街,而是缩在一条小巷里,孙绯在裴府院外停下张望了片刻,又拉过路人问了一句,便没有走上前去敲门,而是拐回外边大街上找了间客栈,叫小二饮过马,便踱出客栈门往外面街上闲逛去了。这边薛洋见他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觉得有点可笑,在他看来裴家这事恐怕不是这么容易就解决的,显然十分棘手,便是他此刻没死,也不大好对付过去,这年轻人似乎有点自信过头,大约初生牛犊不怕虎,不过二十岁也算不上初出茅庐了,这人的行事着实与他的年龄不甚相符,想到他自己十五岁时已经是栎阳颇有名的地痞小流氓时,薛洋忽然心情大好起来。   之后薛洋没有跟着孙绯出去,他心里盘算着此人晚些时候总得回来吃晚饭,何况刚才去那裴家打听消息,已经获知裴素早就将房子转卖给他人,故此白天不便前去查探,估摸着孙绯要天黑了在去,所以放心地待在客栈里等他回来。   自从做了鬼,薛洋便不大喜欢大日头里来来去去,鬼自然是怕太阳的,何况现在是初夏,晌午的太阳更加毒辣,虽然鬼不知冷热,不惧伤痛,但看见那太阳,便觉得自己要被晒得蒸发了,所以能躲在屋里时,他绝对不会出去。   如他所想,孙绯在晚饭的时候准时回来了,天黑之后,孙绯便翻进了原来的裴家院子里,他身手异常敏捷,身体轻盈,如燕子一般掠过山墙,落到院子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继而又迅速隐到厢房中,薛洋眨了眨眼睛,有点诧异,此人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强上不少。   薛洋遂盘腿坐在裴家主屋的屋顶上,冷眼俯视着孙绯在几间房子里进进出出,然后又看他回到院子里,四下打量了一番,最后立在一棵梨树下,取过腰间佩刀,插到离自己三步开外的地上,而他自己则又折回梨树下面,薛洋见到此时那把看似普通没有任何装饰的短刀刀刃上泛起了一层银色的光晕,而孙绯双手在胸前结了一个陌生的手印,口中念念有词,闭上双目,盘腿坐了下来,就像是在打坐一般一动不动。   那是一种极不常见的情景,薛洋在脑子里迅速地思索着各种可能,他忽然皱起眉,想到一个可能性极低的结果,他翻下屋顶,解了自己身上的符咒,往孙绯走去,对面的人并没有反应,这可能表示他完全没有防备,也可能说他不需要防备。   然而,当他走到那把泛着银色光晕的短刀边上时,他便再也卖不动步子了,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像一睹严密的墙一般,挡在了他与孙绯之间。   他脸上露出了无比震惊地神情,并且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一个阵法,“怎么可能,那家人最近几十年从未踏足中原,若他们入世,这仙家名门的排位又得还上一换,断不是今天的格局。”他打量着孙绯的面容,那是一张普通的丢在人海中完全找不到的脸,忽然觉得莫非自己是以貌取人了。   孙绯的手忽然动了动,薛洋警觉地向后退去,取了符咒躲回裴家屋顶上,他看到孙绯站了起身,似乎叹了口气,三步外地上的短刀收敛起了光晕,薛洋知道他应该已经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了。   那是一种可怕的秘术。若你想知道一件事,而当事者已经死亡,你可以像姑苏蓝家那样修习问灵来让死人开口,或者可以修习共情,直接让自己窜到亡灵身上见他所见感他所感,可惜这两种秘术却都带有致命的缺点,人,总是有自己的感情,所以他耳听与眼见都不一定为实,具是带了自己的想法,左右着真相。   可世上偏有一种方法能全然规避了这种缺陷,你不该去问那个有感情的人,你该问的是物,是那人所处环境中,一切的死物。它们,不带感情,没有思维,只会记住最真实的东西,若你能让他们开口,你便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   薛洋隐约想起,这种阵法叫镜阵,列此阵的人,能叫死物把感知并记录的一切真相投射到这法阵中来,仿佛一面镜子照见一切。   孙绯面上神情与之前有很大的不同,隐隐有些凄楚。   薛洋心想,看来裴素过得十分艰辛。   孙绯离了裴家宅子便沿着巷子往客栈走去,但走得极慢,想他原来走路步履轻盈,脚下生风,此刻却像是拖着几百斤重的东西的在艰难地移动。挨到客栈,时候还不算很晚,却听街上吵闹起来,只闻巡夜地大声嚷道:“不好了,不好了,云阳山里的怪物又出来伤人了。”   孙绯听了便跑回客房取了自己包裹,扔了一些碎银与小二道:“对不住,今日我住不得店了。”便取了自己的马,打马往云阳山里奔去。   薛洋赶紧跟了上去。   到了云阳山下,孙绯略停了停,此处正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天上的月亮叫云藏住了,林子里一片晦暗不明,他想了想,把马栓在了大路边上的树上,自己则步行进了竹林。   薛洋正想他也不点个火折子,就看见他左手腕上有个什么玩意泛起幽幽的绿光,虽然颜色有些可怖,但总算十分明亮,他举起左手便能照见一片不小的距离。薛洋忽然记起来,这孙绯左手腕上原是有一样漆黑的东西,环形的,不知道能不能算手镯,因为实在不起眼所以他也没有在意,原来竟还有这个用处。   孙绯将腰间短刀握在了右手中,顺手砍掉一些碍事的树枝,便朝着林子深处走去,又走了几步,却见林间道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他正有些疑惑,却闻头顶上的树枝间发出鸟雀惊飞地响动,抬头去看时,依稀能看到有条身影极速地掠过枝桠,但已经不辨东西。他定了定神,上前去查看挡路的东西,却猛然发现,是个被贯穿了胸腹的人,那人的血还温热,内脏却被掏了出来,应该死去不是太久,看着边缘不规则的伤口,似乎是为有着獠牙的凶猛野兽撕咬所致,死者身形高大威猛,肌肉壮实,孙绯想大约是个猎户。   薛洋一路跟着,也看到了此人尸身,但觉得这林间除了他自己并没有其他鬼祟的气息,莫非伤人的真的只是一头凶猛的野兽。   正想着,却突然听到身后隐隐有东西发出低吼的声音,仿佛野兽发动攻击前危险的警告,孙绯显然也发觉了,便回过头向这边张望,可月亮还隐在流动的云层后面,视线实在太模糊,孙绯知道那东西恐怕正蹲在前方的某个树干上,等待着致命地一击,遂将右手握着的短刀紧了紧,而左手上那道幽暗的绿光瞬间熄灭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绯哥绝对不是龙套炮灰,咳咳(这么明显后妈你就不用强调了)   ☆、湛湛夜露   薛洋眼见孙绯左手上的绿光熄灭了,一时竹林子里一片漆黑,唯有随着风声而至的低吼声,在耳边回荡着,不知怎么心中隐隐觉得这孙绯今晚恐怕要命丧于此了。   倏尔,天空中云破月白,月光如洗般骤然洒向大地,照进漆黑的竹林子里,便是在那一瞬,薛洋眼见一条白色的身影扑向孙绯,电光火石间,孙绯赶紧用右手短刀一记格挡,泛起银光的刀刃堪堪自那东西手臂上舔过,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逼得那物向后退出数丈,孙绯赶紧调整了下身姿,防备着眼前怪物再次扑上来,而薛洋则借由明亮的月光,看清了眼前的东西。   薛洋起初认为这是一只凶尸,但忽然又觉得不是,也许可以称它为人,因为它有着人的外貌,那怪物穿着白色的单衣,若单从身形上看,这大约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它有着人的四肢,黑色的头发凌乱不堪,脸上布满奇异的纹路,似乎刺青一般挡住了它真实的长相。可说是人,它却又如野兽一般,四肢着地,此刻正匍匐在地上,龇着牙,犬齿锋利,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声,而它的指甲长且尖锐,像足了一头要将猎物脖子咬断的猛兽。但最最重要的是,薛洋没有感觉到它的魂魄,它的躯体在动,生魂却不在躯体中。   薛洋又转头去看孙绯,修仙人面色凝重,两眼紧紧盯着对面怪物的动作,却不知道他看出此物异常不曾。   怪物又扑了上来,速度却比上次快了不少,且明显能预知到孙绯动作,这次它成功避开了短刀攻势,反身咬下孙绯一片衣袖,幸而孙绯身手也异常矫捷,不然咬下得便是整条右手臂了。两下缠斗数十回合,却是谁也没占到便宜,可薛洋明显感觉到孙绯有些体力不支,起初还算淡定的脸上,此刻却隐隐有些焦灼,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而反观怪物却越战越勇,纵使身上带伤流血,却仿佛不痛不痒,定要咬下孙绯这颗头颅。   薛洋见孙绯渐渐不支,心下又想,莫非之前自己错判了此人来历。   仙门中人都听曾听说东海有蓬莱仙岛,此岛数百年来由方氏一族驻守,家主自称蓬莱岛主,世代修习自创的不世刀法与阵法,据说方氏收徒皆能传授方家刀法精要,虽然不是方氏一族,却也有将方家刀法参悟修习到顶峰的弟子。但这列阵之术却是从不传给外姓子弟的秘术,大约方氏也私心想给自家子弟留点保命的技能,所以做此打算。但真计较起来也保不准这几十年间有偷师的外姓弟子将其中一两种不甚紧要的阵法传出仙岛,何况那能照见过往的镜阵固然玄妙异常,但于实战中却毫无益处,譬如此刻,孙绯显然不打算再列其他阵法,薛洋猜想,恐怕是他并不会其他的阵法,似乎也曾听说这阵法中不乏各种狠毒决绝的杀阵,现在已是紧要关头,如何不使出浑身解数保命为上。   薛洋一时心意流转,还在琢磨孙绯来历,那边孙绯的短刀却不知怎么叫怪物拍飞了出去,斜斜插入几步开外的土里,薛洋暗道不好,怪物却已经欺身将孙绯压到地上,千钧一发之际,薛洋却见孙绯左手腕上的黑色手镯化成一把漆黑的匕首,攒在他左手中,怪物虽然凶狠,到毕竟只有十岁孩童那么大的身形,力量上面还是压制不过二十岁的成年人,何况孙绯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一瞬,爆发了所有余力,发起狠来,抬手将怪物打趴到旁边地上,顺势骑到怪物身上,举起左手的一瞬,刀刃上突然爆出熊熊的绿色火焰,孙绯双手握紧匕首,便要朝这怪物刺下来,却听风中突然传来异响,尚来不及反应,却见一支利箭,穿破竹林与夜露,裹挟着撕心裂肺的剧痛,直刺入孙绯背部,孙绯吃痛,停下手中动作,尚不及思索,就觉得两眼发花,直直从怪物身上倒了下去。   薛洋讶然,转头去搜索这利箭的来源,却听竹林那头传来一个似乎有点耳熟的声音:“阿泫,住手!”   燃烧地正旺的火把旁,裴素异常慌乱担忧的面孔映入薛洋的瞳孔深处,他黑色的长发只松松用发绳束起,身上穿着雪白中衣,披着斗篷,唇色苍白,握着长弓的左手还微微有些颤抖。   那怪物听到裴素喊他,却安静起来,撇下孙绯,向一只猫一般缓缓走到裴素身边,它在裴素身边蹲下,用头蹭着裴素的腿,似是撒娇一般,裴素便将长弓扔给旁边的侍从,俯下身去,抱紧那像猫一般的孩童,面色稍微舒缓了些,对着叫阿泫的怪物怜爱地道:“阿泫快醒醒,是爹啊。”   那怪物的眼中遂清亮起来,它抬起脸,面上的刺青图样似乎消退了些许,变得浅淡了些许,阿泫盯着裴素看了片刻才悠悠唤了一声:“爹。”   裴素便摸了摸他的头,说了声:“诶,爹在。”   此时薛洋回过神来才察觉到,这叫阿泫的怪物,生魂已经附回躯体中,却不曾注意是怎么回来的。他又看清,裴素身边站着的,替他打着火把的那人,可不正是那日收敛自己尸身时,与裴素一起的那名小厮。   裴素遂抱起阿泫,而阿泫许是累了,他把自己的头埋在裴素颈边,双手紧紧抱住裴素脖子,闭起眼睛,俨然一副睡过去对自己所作所为一概不知的样子。   那边裴素对身边的小厮道:“阿澜,你且去看看那边那人伤得如何,我手上虽留了分寸,却始终心慌难耐,莫不要害了他性命。”   阿澜连连点头,跑过去查看孙绯情况,试了试他鼻息,又握了握他手腕,朝裴素道:“应当没事,大约还是这箭上迷药起了作用,为此昏了过去,老爷不必担心。”   裴素顿时舒了口气,点点头,抱着儿子的手又紧了紧,生怕松了手,阿泫又要跑开去。他又对阿澜道:“你若背得动他,便将他带回家吧,医好他的伤,再让他离去。”   阿澜迟疑了下,对裴素道:“老爷不怕此人知悉了小少爷的秘密,捅到外间,叫了人来,害了我们全家?”   裴素道:“怎能不怕,苦苦守了这么多年,不正是怕人知悉么,只是徒留他一人在这林间,我心里也实在不忍,原是我射伤了他,万一我们走了,林间有猛兽出没,他恐怕必死无疑。”   阿澜道:“老爷实在心善,可知世间却不像老爷这般,竟是坏人当道,须知上次若不是小少爷不明世事偷跑出去,被人用糖哄了说出夫人的事情,也不会有修仙的往我们这里来查探,我还听说,外间已经有些茶馆,听了老爷的事情,编了好些话本来编排老爷同夫人,还有说夫人是妖精的是祸害的,阿澜听了又气又恨,真想一拳一个打死他们。”   裴素听了却道:“无妨,我从不在意世间如何看我,我与夫人的事情,也只有我们清楚,何况世间还有阿澜阿清愿意跟着老爷不是么?”   阿澜叹了口气,也不回答,只得过去背孙绯,孙绯身材修长,显然比阿澜高出不少,阿澜本想,他或许会很重,但真背上身,才觉他委实不重,于是试着背着他走了几步,才觉倒也不难。遂跟上裴素脚步,往自家竹屋走去。   薛洋见他们走了,便赶紧尾随上去,此时心里却想知道这孙绯最终活过来没。 作者有话要说:  另外写了一篇义城篇的人物分析,这两天放出来,有兴趣的可以一观   ☆、云阳夜话   薛洋不远不近跟着裴素几人,走了一段崎岖山路,便瞧见不远处灯火明灭间立着一个不高的身影,似正翘首盼着他们归去,走得近了才知道此处正是裴家使了障眼法,千方百计要隐藏起的山中竹屋,那阑珊灯影背后立着的是个穿着绯色襦裙,梳着双髻的少女,年纪不过豆蔻,若仔细分辨就会察觉出她与裴素眉眼间约有七八分相似,薛洋想起说书人提到过的龙凤双子,心里明白这应当是其中另一个女孩子。   那女孩子瞧见裴素走得近了,赶紧迎上去,颤着声音唤道:“爹爹。”   裴素并未开口,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靠在肩上睡着了的儿子,女孩子瞧见了,顿时舒了口气,但分明可以看到泪花在她眼中打转,她接着道:“这次全是泠儿的错,泠儿不该自作主张解了阿泫身上符文,放阿泫跑出去。”   裴素听他这么说,疲惫地脸上勉强挤出一丝苦笑,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柔声道:“错不在你,你和阿泫姐弟情深,你也是看不得阿泫饱受病痛,只是下次要先告诉爹。”   少女点点头,裴素又叹了口气道:“这次爹又伤了一个人,因他身手很是了得,差点伤了阿泫,爹一时情急,手上分寸恐怕没把握好,虽没有伤及他要害,但恐怕也不清,现在将他带回来医治,少不得又要泠儿费些心思照料。”   少女听她爹说完,才回转头看见阿澜背上还背着一个人,她赶紧提着灯笼,往那人身上照了照,细细看了看他的伤势,又替他把了把脉,薛洋看在眼里,心说这小姑娘年纪不大,看着行事倒像个老练的大夫。   “爹爹莫担心,这位大哥哥应该并没有大碍,此刻不过失血有些多,加上我们用的迷药所以昏睡不醒。”她又在孙绯剑伤处略按了按,检查了一下箭头没入身体的长短,确定没伤及要害,才又吩咐阿澜将孙绯安排到客房中安顿,那边裴素便将裴泫带回卧房休息,另一头裴泠提着灯笼,领着阿澜将孙绯带往客房。   薛洋这面略权衡了一下,便决定先跟着裴素过去看看。谁知这边裴素刚安顿好儿子,又转身往裴泠那边去了,薛洋等他出了屋子,闪到裴泫跟前仔细查看一番,只见片刻前还似发狂小兽一般的男孩子,此刻睡意深沉,呼吸均匀,容貌也恢复成普通孩童的样子,一脸的稚气未脱,虽说此子与裴素也很相似,但明显能察觉到另一个人的影子,人常说儿类母,应是不错的,那苗女的模样,模模糊糊地在薛洋眼前浮现,薛洋想如果将世人的模样打上分数,那裴素这副皮囊大概能得九分,裴泠年纪尚小,没有长开,但看着将来也必然是个美人,八分恐怕过犹不及,至于这个裴泫,大约他母亲真算不上美人,故此只有六分上下。   其实,之前便有个想法自他心底盘旋,想要寻回晓星尘,靠着现下一缕孤魂的样子是万万办不到的,且不说他离不开义城,就算离开了,晓星尘的魂魄此刻在宋岚手中揣着,他现在这副模样怎么敌得过宋岚,想到宋岚还是被自己做成了那般强悍的凶尸,他只能自嘲一声。   寻一副合适的身体,将他夺舍,然后重返人间。   他这般谋划着。   此刻他觉得裴泫这副身体大概是这些年来最合适的夺舍对象,可惜……   可惜他觉得眼前这张脸不够好看,至少没有他曾经拥有的那副皮囊惑人,他知道他能骗人多多少少也因着曾经那张讨喜的面孔和一副说起话来就是甜蜜蜜的嗓音。   薛洋瞧着眼前这张面孔顶多十岁上下的样子,心想若他与裴泠真是双生,那真是让人诧异这姐弟俩的差距。他眼睛又迅速搜寻了一遍裴泫全身,果然发现他脖子上多了一点东西,薛洋轻轻一拨,一块用细密的链条穿起来的玄铁牌子露了出来,薛洋捡起牌子一看,正面分明是一道镇魂的符文,背面还刻了些类似文字的东西,却不是汉字。   薛洋想了想,这裴泫身上藏着些秘密自己大约能猜出一二,只是于关键处还不甚明白,他忽又想起裴素将他尸骨掩埋那日,不知为何却将降灾带走了,此刻应该正在这许多竹屋中的某一间内收着,所以决定在这云阳山多带待些日子,考虑考虑,要不要顺便取了裴泫这副身体。   心里做了一番打算,薛洋一时又想起那似乎与蓬莱方家有着联系的孙绯现在不知什么情况,便放下裴泫颈间的玄铁牌子,走出房门,瞧见对面房中有几个人影在烛火中晃动,便缓步走到那间屋子跟前,见一面窗开着,便顺势窜了进去。   此刻里头孙绯背上的箭头已经被拔出,伤口处密密缠着绷带,□□着上身趴在榻上,他因失血过多,面色异常苍白。榻前小几上搁着一个盛满血水的铜盆,应该是方才擦拭下来的血污,旁边还摆着一些瓶瓶罐罐,大约是止血敛伤的药膏。   只见裴泠抹了抹额头,开口道:“已经喂了他醒迷药的丸子,箭头也已拔出,又上好了药膏,应该是不妨事的,只是天气渐热,伤者流了汗水污了伤口恐怕会恶化,若还发了烧就不大好了。”   裴素遂道:“这到无妨,若是流汗,每日替他擦洗身体便是,实在热得不行,便去窖里取些冰来摆在这屋子里。倒是我家大小姐,越发像个女大夫了。”   阿澜也在一旁帮腔:“小姐厉害的很,不过是自己研读些医书,也没人教,现下也很像一回事了,过些日子,可以去信阳城里赁间铺子,办个药局,却比我们以前请过的郎中都管用。”   裴泠莞尔一笑:“原本只是想读些医书,看看有什么法子能减轻泫弟发病时的痛楚,却不想这几年来总是照顾被爹爹或是泫弟伤到的擅入者,医术到是提高了不少。”   裴素点点头:“确实如此,不过你年纪渐长,并且这些擅入者具是精壮男子,其实应该设防,现在爹帮不上忙,实在委屈了大小姐。”   “泠儿并不觉得委屈,何况医者父母心。”女孩子沉下双眸,“其他并不重要,泠儿只想治好阿泫。”   裴素却没有接话,屋里顿时陷入沉静。   阿澜觉得气氛有些尴尬,赶紧打破沉默道:“可惜阿澜太笨了,小姐不嫌弃我学得慢,不如明日起,我跟小姐学医术,再有伤患进来,就让我来做这些腌臜的活,小姐只替他们略看一看,指定药方,其他都交给我来办。对了,还有阿清,也可以教他打打下手,就是他笨手笨脚的除了赶车其他事都做不好,我明天去骂骂他。”   “阿澜,我心中实在感激的很。”裴素轻叹。   “老爷同我客气什么,阿澜自小就跟着老爷,裴家于我的恩情,阿澜此生都无以为报,老爷不怪阿澜高攀,阿澜实想说心里早就把这里所有人当成至亲了。”此刻阿澜眼里神采奕奕,嘴角带笑,实是说到动情,真情流露无益。   “好了,我们就都别客套了,时辰已经晚了,今日众人都劳累了大半夜,都倦的很,不如早点休息吧。泠儿赶紧回房去,澜哥留在此处守夜,这人晚上多半会口渴讨水喝,警醒着些,如果有什么情况便来叫我。”裴素吩咐道。   “爹说得是,还有澜哥若是后半夜觉得饿了,厨房里我还备了点心,煤炉上留着小火,温温地热着,你可去取来吃。”裴泠又补充道。   这边阿澜点点头,催着裴素同裴泠离开,自己取了铺盖往孙绯塌边地上一躺,熄了烛火便睡了。   薛洋见人都散了,只得寻了一根房梁躺了上去,等看明天是合结果,心想这一天自己远比裴素几人还要操劳,东奔西走,做了鬼之后终日无所事事原是闲散惯了的,只觉得还是第一次如此疲惫不堪,不过片刻就感到眼皮沉重,睡了过去。   ☆、山居夏意   薛洋这两日具是躲在孙绯养伤的这间房子里,没有出去乱晃,每日只是见裴泠与阿澜两人进进出出,替孙绯上药、擦身。有时也蹿到裴泫房中,看上一眼,但也未发现什么异样,而降灾他也留心着查访,却不知道被裴素收到哪里去了,几件事情都没有着落,只得耐下心来继续观望。   却说三日间虽然裴泠同阿澜照料的甚是用心,但孙绯还是发了高烧,他一时牙关紧闭、滴水不进,裴泠只得用细纱布,沾了水一遍遍往他双唇上抹去,他籍由本能时或抿一抿嘴唇,才有些许水落入口中,兼而保住了性命。   裴泠觉得甚是不解,这箭伤并没有伤及要害,当不至于令他昏睡这么多日, 何况,她和阿澜轮流看护他时十分用心,每日小心地换两次药,那包裹伤口的纱布也是摸着略有些潮湿,便解下来换上干的,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会如此。更何况,他很年轻,不过二十来岁,正是身强力壮,怎会如此不经事?   裴泠又替他诊了诊脉,气血两亏当是失血过多所致,可为何他还有些心力不济?   忽然觉得有些气馁,果然没有老师指点自己终不过是懂些皮毛,何况针灸之术也参不透,前几日端阳小叔叔来访时,倒是答应了再托人带银针来,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眼下这人高烧不断,若熬不过三日,恐怕真当命绝于此了。   谁知第三日清晨,孙绯却醒转过来了。   那日裴泠捧着伤药刚踏入客房的门,就听到孙绯模模糊糊地□□声,又见他手指动了动便知他大约要醒了,心里一时欣喜,赶紧放下伤药罐子,走到门外唤阿澜去厨房取来替伤患煨好的花生血糯薏米粥。   “水,我要喝水……”孙绯的声音十分虚弱,裴泠赶紧取了桌上茶壶,让孙绯略枕着自己的手臂,将茶嘴喂进他嘴里,这伤患想来三日都没喝几滴水,此刻恐怕嗓子连带着身体都渴得生疼,所以嘴唇一沾到茶水,就拼命吞咽,可一时吞得太快,便呛了起来。   裴泠见了只得顺顺他的背,对他道:“大哥哥,你莫急,慢慢喝。”   孙绯原是眯着眼睛,此刻听到她声音,便猛然睁开眼,细看了她一眼,见她只是个小姑娘,才悠悠道:“你是何人?可是你救了我?”   尚没有回答,外面就传来了嗒嗒嗒地脚步声,裴泠知道是阿澜送粥来了,便对伤患道:“是我爹爹带你回来的,一会我让他过来瞧你,你问他便知心中疑问。”   “小姐,粥我拿来了。”外头走进来的阿澜面上本就笑嘻嘻地,看见伤患醒了便更加高兴了,又见那人仍枕在裴泠手臂上,赶紧放下粥碗,说了声,“小姐,我来扶着这位小哥,你看看这粥可烫口不。”   裴泠试了试温度觉得正好,便端起碗;说道“大哥哥你三天不曾吃饭,身体虚得很,不如喝了这碗粥先果腹,其他事等我爹回来你再问不迟。”   孙绯见女孩子作势要喂他喝粥,觉得有些不妥,想要伸手去接过来,却觉得浑身无力抬不起手臂,他只得说道:“我此刻肚中饿得慌,不如撇了那勺子,拿这碗直接往我嘴里倒就是了。”   裴泠想了想觉得这样大概快些,便接受了他的建议,这边孙绯三两下就解决了一大碗粥,末了还说道:“这里头加得什么,味道可口的很,清甜里还带着一点酸味。”   裴泠如实道:“血糯米熬得粥,又加了补血的花生同健脾的薏米,还放了些许红糖,我想你醒来恐怕吃了甜味太腻,所以撒了一把葡萄干。”   “难怪这么好喝,可还有剩,我仍绝肚子里空空的,只得厚着脸皮再讨一碗。”孙绯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言辞仍旧是往日的谦和有礼。   另一边房梁上,薛洋正仔细观察着底下三人一举一动,他忽然觉得这孙绯的面孔有点怪异。   大约三天未进食,所以他的脸庞瘦了一圈,双颊略有些凹陷,但面皮却有点垮下来,仿佛跟他的面孔有些脱节,薛洋略一思索,便得出了答案,此人脸上原是带着□□,此刻瘦了,那面具显大,所以才会有此变化。   下边裴泠却也注意到了这点,因她喂孙绯喝水吃粥,凑得近了,才察觉的他脸上异常,一时心中思索,却不道破,听他还要喝粥,就让阿澜守着孙绯,自己往厨房里去取粥,其实取完粥便拐到裴素房中,一面向父亲说了伤患已醒,一面又将自己的发现告诉父亲,只等裴素做决定怎样发付那名伤患。   裴素想了想便命女儿先去孙绯房中,自己随后就到。   于是裴泠便端了一大碗粥回到孙绯房中,这边孙绯又喝下一碗血糯粥,那边裴素就踱近了他房间。   薛洋却在房梁上细细玩味孙绯见到裴素时的神色,想他那日在信阳的裴家旧宅中早就用镜阵窥得裴家机密,必当认得裴素这张脸的,却不想,裴素走进屋中,与他打了个照面,孙绯面上并无异样,仿佛竟是第一次见到裴素。   薛洋嘴角上翘,只觉得越发有趣,此人脸上带着面具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并且明明已经知道眼前的人就是裴素,却又装作不认得,只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底下裴素却先开口了:“公子今日总算醒了,在下也着实松了口气,那日情急之中射伤了公子,还望公子海涵。”   两晚粥一下肚,孙绯面色渐渐红润了些,四肢力气也在恢复之中,他听裴素先开了口单刀直入地将了那晚之事,略有一丝惊讶显在脸上,继而又赶紧欠了欠身道:“前辈莫怪,绯无法起身行礼。那日,绯正与一怪物搏斗,即将拿下那怪物时,却不知道前辈为何要射伤我。”   裴素看了他一眼,语气甚是浅淡,他道:“那是我儿,我不能眼见你杀他。”   孙绯又是讶然,不想裴素对他一个陌生闯入者竟是这般坦白。   裴素见他不语又接着道:“我儿裴泫,自小患有顽疾,常会发狂入魔,作出行为怪异之事,我怕他伤人,所以便举家搬入这深山之中,远避尘世。却不知道世间如公子这样的修仙人,好奇极重,我越是躲避,越是有人想要闯进来一探。”   孙绯被裴素那么一说,顿时脸上泛起红晕,赶忙接嘴道:“还请前辈原谅,恕我年轻不懂事,如我这等都是被外面的传言所揣度,相信了那些无稽之谈,所以才来叨扰。若前辈原谅,但凡我能用双脚走得动,我即刻离开,并且发誓再也不踏入云阳山,不知前辈是否接受。”   裴素却摇了摇头道:“莫要叫我前辈,我并非仙门中人,不如称我一声世叔,倒是更合适。”   孙绯听他这般说了,赶忙改口。   裴素又道:“我既对公子如此坦白,公子不妨也说说自己的来历。那日我见公子手中挥着一把通体黑色刃上跳动着绿色火焰的匕首,便知它不是普通短兵,回来一查这仙门兵器图谱,对照了半天,果然叫我查到了,这恐怕却是短兵法宝之首的湛露,而湛露相传数百年来都由蓬莱方家把持,却不知怎么到了公子手中。”   对面孙绯听到裴素口中说出蓬莱方家,便知他已经识破自己身份,只得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不好意思地对裴素道:“说来惭愧,我原本也不知道这是湛露,我家老爹收藏的仙门法宝没有上千少说也有大几百,那日我自家中偷溜出来,准备到中原闯荡正愁没有合适的兵器,于是摸进老爹藏宝室中,想寻一把趁手的用用,谁知翻了半天都是些缀了金石玉器的宝剑宝刀,我怕偷了名贵的兵器,老爹马上就识破了,所以捡了把看上去最烂的匕首揣进怀里谁知道,原来是湛露。”   此时薛洋听了两人对话,顿时惊得瞳孔收缩,那把匕首竟是湛露,他怎么没有看出来,而这这样貌普通之人,竟是蓬莱岛主方煜的儿子。   薛洋才回过神却见底下孙绯却坐直了身体,揭了面上□□,露出底下真实面容,向裴素拱了拱手道:“裴世叔勿怪,在下蓬莱方绯,方慕燕有礼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着写着就对另两个支线cp脑洞大开了,大概可以概括为一对百合一对基……感觉这样脑补下去,十万字都挡不住我了……   ☆、山居夏意   方慕燕揭了脸上人皮面具,露出底下真实面容,一张尚显青涩的少年人面孔便映入薛洋眼底,却端得是一副好相貌。   面前少年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肤色是健康的麦色,目光清澈明亮,似有无尽星辉隐在眼底,眼睛又大又圆,如画中人一般,鼻梁高挺,嘴角边自带三分笑意,是一张讨人喜欢的脸。   薛洋顿觉心头一亮,觉得这幅长相倒是甚合自己胃口,若是长有虎牙便和自己原来那副皮囊有异曲同工之妙了。只不过他既然是蓬莱方家的人,要想取了他这幅皮囊却非易事。   “可是鸿雁的雁?”裴泠对他表字有些好奇。   “是海燕的燕。”方慕燕答。   “里头可有什么意思?”小姑娘有些疑惑,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原是我爹同我娘的一句玩笑话,就不说出来令人见笑了。”方慕燕又道。   裴泠却更加疑惑了,但又不便追问,遂用好奇地眼神睹着方慕燕,方慕燕只得朝她笑笑。   裴素见他坦白了自己身份,便朝他道:“听闻方岛主避世已久,这番方公子出岛莫不是方家准备入世?”   方慕燕听他这么问,赶紧摆摆手解释道:“裴世叔休要误会,我们方家一向无意争春,自我家祖上在蓬莱岛开宗立派便立下家训,不论朝代如何更迭,江湖局势如何诡谲,我们方氏皆不问世事,只潜心专研武学。我爷爷在任时还定期收一些门徒传授方家刀法,到我爹接任了岛主,因他性子有些古怪,待人不大亲和,故此只有学成离岛的弟子,蓬莱再不接受外姓人入岛的请求。”   “既然如此,方公子此次出岛却是为何,莫非只是好奇江湖世事?”裴素又问。   “一则确如世叔所言,慕燕从小听岛外来的弟子说起中原的许多故事,便觉心驰神往,但最重要的原因却在家父身上。”方慕燕顿了顿,似乎面露难色,略一沉吟又接着道:“我爹比之前几任岛主更加痴迷武学,他对方家阵法十分沉醉,终日研读古籍,妄图将一些失传的阵法重新挖掘出来,故此对教导弟子十分倦怠,弟子们觉得已经学不到什么本事,留在蓬莱只是白白浪费时间,故此其中许多人辞了方氏,往别处投脱去了。再则我父亲也不理家事,目今岛内大小事务据是我母亲一力承当,而我母亲又能生养,我上面有一位兄长,一位已出嫁的姐姐,下面尚有五位弟妹。昔日方家鼎盛时也在岛上建了不少房子,有些倒也修得精妙绝伦,飞檐斗拱甚是气派,不过现今却成了我母亲一桩心病,因为弟子辞去的多了,这许多房子便空置了,有些年久失修,眼看便要倾倒,若是不去修缮心里觉得对不起先人,可要彻底修好,却觉囊中羞涩。又因我父亲不事生产,原本还能指望门人孝敬一些,现在已是坐吃山空,何况我兄长自小身体便不好,所以我想着不如离岛谋些事情做做也替母亲分忧。”   裴泠听他说完,不免唏嘘,一时心里十分同情,但觉方慕燕彼时脸上已是云淡风轻的表情,似乎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便不知该说什么,又想到方慕燕年纪虽轻,身上担子倒是不轻,对母亲又似乎很是孝顺的,便自心底对方慕燕多了几分好感。   裴素听他说完蓬莱岛的事情,便想着宽慰他几句道:“以我愚见,贵祖立下的家训却是大智之举,看看这数十年间修仙世家更迭不休便知其中艰辛,往前便有岐山温氏于‘射日之征’后覆灭,近年又有兰陵金氏因家主一念之差风光不在,我虽不是江湖之人,但知这江湖上的世家纷乱,与庙堂中的门阀争筹据是一个道理。”   方慕燕因久在世外仙岛,所以只觉裴素不过出于礼貌才宽慰他,其实他不知道河东裴家与他蓬莱方家一者居庙堂,一者远避仙岛,正是入世与出世的典范。   但此刻做了梁上君子的薛洋对裴素此人又有了些新的想法,想他自称并非江湖之人,举家隐在这山林深处,对江湖之事却了若指掌。   何况那日,他葬他尸骨,当是知道为首之人出自兰陵金家。   再者方慕燕手上的湛露虽然收入了仙剑名器图谱,实则见过之人少之又少,几乎是个传说,所以并未绘制图案,只有文字记录,又因为不是主兵,所以不如刀剑让人印象深刻,可裴素却记住了这把匕首,并且一眼就辨了出来。   而他的降灾虽然比不得其他仙剑名器,但因主人之故,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望,速来便以绢邪出名。   裴素取走他的降灾,莫非当时就知道他所葬之人是臭名昭著的流氓人渣薛洋。   他忽然有些想知道,裴素究竟如何看他。   薛洋尚在思索,外间却传来一阵嬉笑声,似乎是个年轻的女子,尚未见到人,便听到她如银铃般的声音在外面嚷了起来:“我进了这院子瞧了半天也没见到一个人影,问了阿清才知道你们都往这客房里来了。”   声音刚一掷地,便见一对莲足踩着一双藕荷色芙蓉图案的绣鞋轻巧地旋进了不大的客房里,那绣鞋料子其实十分普通,但巧在绣花针法精妙,一对并蒂芙蓉栩栩如生,那鞋尖上的一小簇雪青流苏也随着主人莲步款移而随风摆动,甚是好看。   这边裴泠听到来人声音,顿时欣喜万分,朝房门口迎出去,口中唤道:“榕姐姐,你今日怎么来了?!”   薛洋看了一眼,原是个穿着雪青色襦裙的年轻女子,她鬓边挽着样式简单的发髻,乌云上簪着数多紫色小花,项上耳边却再无其他首饰,因她样貌美丽,虽是粗布衣裙,却叫她收拾出了另一番别致的成熟风韵。   她手上挽着个竹篮,里面装满了各色蔬果,看见裴泠迎上来,赶紧将竹篮摆到脚边,牵着裴泠的手与她互相打量。   旁边裴素唤了声:“秋榕。”   那女子才抬头看了眼裴素,口上道:“老爷日安。”却并未松开裴泠的手。   两人一看便似亲昵非常,一时裴泠便拉她起身要往院子里去,想起屋子里还有其他人,便回头向裴素说了句:“爹,我和榕姐姐去做饭了。”   谁知她两人却并未直接往厨房去,而是停在院中芍药花圃前小声议论,秋榕指了指一丛紫红色的芙蓉,裴泠便摘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让她弯下腰替她簪到头上,秋榕转了转头,让裴泠看了看,两人又说笑了几句才缓步往厨房那边走。   一个时辰之后,秋榕便来唤众人吃饭,因方慕燕身上有伤,便不叫他往饭厅里去,留了一份在他房里让他自取,其他一众人便都挪步到了饭厅,薛洋左右无视,遂跟着众人往饭厅里去。   饭厅里头一张圆桌上此刻整整齐齐地置了十样菜蔬,八味热菜,一碟点心并一大碗汤。   八样热菜是四荤四素,八宝鸭同糯米鸡是秋榕家里做好了带来的,水煮鱼和小炒肉却是现做,四样素菜分别是清炒莲藕、双菇醸菜心、麻婆豆腐并雪菜毛豆。一碟点心是卖相不甚周正的糖油果子,个头有大有小一看便知出自裴家大小姐之手,那一碗汤是十分清淡的丝瓜毛豆汤,配着日渐炎热的天气倒是十分适宜。   众人还未落座完毕,却见裴泠拉着裴泫的手走了进来,裴泫面色较之之前倒是红润不少,但仍旧一脸病容,与他姐姐相比,身形也瘦小很多,虽然再做的据是他熟悉之人,但他脸上仍旧带着点胆怯,他见裴素落了桌,便赶紧坐到父亲身边,裴泠遂跟着坐到裴泫旁边。   等众人坐定,裴素起了第一筷子,却是夹了一只歪瓜裂枣的糖油果子,放到裴泫碗里,还不忘调侃道:“阿泫尝尝味道如何,这一看便知道是你姐姐的杰作。”   听到父亲这样说自己,裴泠不免脸上红了一红。   旁边阿澜知道裴素心思,喜欢调侃女儿,赶紧替裴泠解围,遂也夹了一只往他身边车夫阿清的碗里一放,又赶紧替自己也夹了一只,放到嘴里尝了一口,觉得味道并不奇怪,便朝裴泠说:“我倒觉得味道不错,样子也十分可爱,阿清你说是不是?”   旁边的车夫素来是个闷葫芦,模样又清冷,一直没什么存在感,听到阿澜问他,只是“唔”了一声,却不置可否,但终归把一个糖油果子吃完了,想来也不会难吃。   裴素又替自己夹了一只,放到嘴里尝了尝道:“阿澜这次倒是没有胡说,确实不错,想来我们大小姐的厨艺渐长,过不了多久也是可以许人的了。”   裴泠听他爹这么说,不满地嚷了一句“爹在胡说什么,阿泠还未及笄。”   裴素遂对她眨眨眼睛,“不过两三年间也是要及笄了的,泠儿莫担心,你若看上什么人,爹一定遂了你的心愿,绝对不会做棒打鸳鸯之事。”   裴泠听他爹拿她的婚事说笑更觉羞涩,便拉了秋榕的手作势要走,裴素只得住口,阿澜又从旁劝了劝,才叫裴大小姐坐下来吃完午饭。   薛洋瞧着他们一家人磨磨唧唧地吃午饭,颇觉无聊,但眼下筹划着谋取裴泫抑或是方慕燕的皮囊,多少也要熟悉这家人的日常,一时觉得无可奈何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  过度章,抖了几个并不高明的包袱,随便看看,接下来更新会稍微快一点。   ☆、有匪君子   第二日清晨,方慕燕醒得极早,因蜀地是出了名的火炉,此时虽是初夏但日渐湿热让不习惯这种天气的岛居人浑身难受,又因他背上受了箭伤,裴泠给他缠了极厚的纱布条让他觉得又闷又热,可又不能随便扯掉,他一时便觉心绪有些烦躁,遂推开窗子想着须得透透气,转头见桌上摆着一把蒲扇便顺手拿过来使劲扇了扇,可仍觉热得受不住。   正烦恼间,却望见窗外裴泠提着个篮子走到院中花圃里摘花,那花圃中原本栽了好些芍药同牡丹,此时天气热了,早就谢得不剩几株,唯见昨日秋榕簪在头上那种紫色的还剩零零散散开着几朵,却也不成气候了。一时裴泠将那所剩无多的几株紫色牡丹也一并剪了下来放到花篮里,方慕燕看过去时,却被裴泠今日妆扮引去了全部目光,女孩儿今日穿了一身水蓝色襦裙,白色蜀绣绲边对襟上襦外罩浅黄纱衣,那纱衣精美异常,四周密密织入了金线在阳光底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胸前丝带上系了一枚蝴蝶样子的宝蓝色香囊,上面是四色丝线的刺绣,又配了深浅两种蓝色的流苏,流苏的上端还各穿了两颗浑圆的珍珠,做工十分考究,方慕燕又见裴泠耳边戴了红色珊瑚珠制成的耳坠子,恰如两颗饱满的樱桃挂在耳间,显得分外娇俏可爱。   原来世间女孩子还可以是这般模样,方慕燕不觉有些慌神。   他忽又想起自家姊妹虽也长得模样周正,但终日只得布裙荆钗,就觉得自己身上担子又沉了许多。   方慕燕一时出神,裴泠却瞧见了他站在窗边发呆,遂朝他那边唤了声:“方哥哥,你今日起得真早,我正要给你送药,等我去厨房取来给你送去。”   少年人听到裴泠喊他方回过神,抬头望过去时,外边却早就不见裴泠身影,他想多半是已经走了,一刻钟之后,裴泠又来敲了他房间的门。   小姑娘仍旧提了个篮子,里面摆着两株牡丹花以及一碗汤药还有一碟盐渍桃花。她先将汤药摆到方慕燕房里的桌子上,又将窗前斗柜上一只白釉玉壶春瓶中枯败了的花朵取了出来,才将刚从花圃中剪下的紫色牡丹放入蓄过新水的瓶子里。   裴泠整理好花枝回过头,便招呼方慕燕赶紧把药喝了,小姑娘监督着少年将药喝得一滴不剩,才将篮子里的盐渍桃花推到他面前。   方慕燕以为是甜的,便用指尖捻了一朵放进嘴里 “咸的?!”   裴泠道:“我爹讨厌糖。”   可惜当时薛洋尚在房梁上睡觉,否则他听到裴泠说这话,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扭头就摔门走人。   方慕燕点了点头,并没多问,似乎想起什么,记得那日在义城听书时,说书的老头儿讲过,裴泫偷跑出山时,正是被乡民用糖哄着说了家里的秘密,却不知道是否是这个缘故。   他思索问题,眼睛便不经意在裴泠身上扫了几下。   女孩子以为少年盯着她的衣服瞧个不停,心中颇觉得有些得意的,遂扬起笑脸问方慕燕道:“方哥哥觉得我的衣裳好看么?”   “好看的很,我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衣服。”方慕燕将目光移到她脸上,老实地回答。   “去年七夕我家小叔叔托人捎来的衣料,是我生辰的贺礼,榕姐姐替我裁了这件纱衣,我也十分喜欢,可是爹爹嫌料子太花哨,我穿着晃了他的眼睛,便让我收起来了。昨日榕姐姐和我整理衣箱子翻了出来,才想起还有这样一件衣服,觉得压箱底实在可惜,便叫我穿上。”   小姑娘一时说到高兴处,便像只雀儿一样叽叽喳喳,方慕燕安静听着,觉得此刻的她格外美好。   “方哥哥我刚才在院子里看见你似乎在发呆,你可是有什么心事么?”裴泠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嫌自己太聒噪,赶紧打住上面的话题。   “大概是有点想家吧。”方慕燕挠了挠脑袋,笑着说:“我家里有两个小妹妹,一个六岁、一个八岁都是顶顶调皮的年纪,整天像个假小子似得,不似裴姑娘这般乖巧可爱。”   女孩子听到少年说她可爱,耳根子便不自主地红了半截。   两人话说到这时,薛洋却醒了,他打着哈哈坐在房梁上,眯着眼睛朝下望去,就见方慕燕一脸笑嘻嘻地,而裴泠红了耳朵,一时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便懒洋洋地从房梁上跳下来,盘腿坐到他两人中间,一手撑着自己的下巴靠在桌子上,一手随意的放在膝盖上,歪着头打量他们。   “我这次离家近一年有余,也不知我娘是不是又给我添了弟妹。”方慕燕叹了口气,“若是这样,待我伤好些,我须得赶紧告辞了。”   裴泠想起他昨日所言,一时越发同情他,又想起裴素似乎也不事生产,整日不过参禅礼佛,但是不知为何她爹从不为钱财之事担忧。她琢磨着不如问问爹爹可有什么生财之道,一时想起她家的一应开支似乎都是阿澜管着,便又想不如叫阿澜来问问,自家的钱财从哪来的,果真有门道,教给方慕燕,不是少了他奔波劳累。   打定主意,裴泠遂对方慕燕道:“我去叫澜哥来,他管着我家的一本帐,不如问问他可有什么开源的办法。”   一时薛洋见裴泠跑开了,深觉这裴家的人各个都有些不可理喻。   他记得那日这个阿澜明明说了自己好赌,还常常输光月钱,在裴素面前哭穷哭得裴素只能另外加钱给他花,这会裴素居然把这样一个人放着管账,裴探花究竟是有多自信,这样的赌徒哪天不会卷了他全部身价逃走。   薛洋觉得他如果活着,此刻定是脑仁都疼起来了。   尚未等方慕燕回答,这边裴泠就自顾自地跑去寻阿澜,谁知他敲开阿澜的房门,却见她家马夫阿清的阴沉的脸自门后露了出来。   “咦……”小姑娘还没来得及问话。   阿清就用冷冰冰地声音解释道:“昨晚天太热,睡不着,就来找阿澜喝酒,后来喝醉了就睡这屋了。”   “哦。”裴泠明白过来,明明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嗯,大概就是,这个阿清自从被澜哥捡回她家,统共跟她说过的话加起来,也没今天的多。   裴泠回过头,觉得刚才阿清同她讲话时万年无表情的脸上似乎有些微微的泛红,难道是自己看错了。才想要再确认一下,却发现阿清早就走远了。   “小姐这么一大早就来找我有什么急事?”跟着出来的是阿澜,裴泠看了一眼澜哥有些疲惫的脸觉得他今天委实有些精神不济,且他声音有些嘶哑又带着几分慵懒。   “直接问澜哥我爹爹怎么挣钱的,是不是有些莫名其妙?”小姑娘心里这样盘算着嘴上却对阿澜说:“澜哥,我想着去年榕姐姐替我裁完这件纱衣,小叔叔送来的衣料应该还剩了一些,只是不知道被爹扔到哪里去了,反正爹也不大喜欢这衣料,我又听方哥哥说家中还有两位妹妹,若是送给她们做裙子穿岂不是成人之美。”裴泠一边同阿澜说话,一边将阿澜往方慕燕的房间拉。   阿澜本来还有些睡眼朦胧的,听裴泠说完这话,仿佛一瓢冷水只灌头顶,整个人清醒过来后已经站在了方慕燕门外。   “那料子叫织金妆花纱,一匹就值三十两黄金,便是贵妃娘娘宫中也不见得能找出几匹来,这还是去年因三爷修复了东都行宫里,被大火毁去的太后娘娘最心爱的多宝簪子,天家一时高兴才得的赏赐,当时不知道多少人眼红的要滴出血了。”阿澜说起来颇有些骄傲的神色。   薛洋听他这么说,心想当年兰陵金家已是奢靡成风,以此观之却远不及这裴氏十分之一。   里头方慕燕听到阿澜说这衣料子值三十两黄金,愣了愣。   裴泠却是一脸茫然,问道:“三十两黄金又是多少呢?”   阿澜只得同她解释,目今一两黄金大概折十两银子,一两银子可在城中最好的酒楼买二十斤牛肉,那这三十两黄金便可以买上六千斤牛肉。   裴泠听完咋了咋舌,却道:“小叔叔竟是这样疼我,我原以为不过是一匹好看的布料,原来这么昂贵。”   阿澜却也忍不住打趣道:“那是你还没有小婶婶,哪日三爷娶了媳妇,便轮不到小姐你了。”   裴泠想了想,开玩笑般地说:“若是如此,我就不想要这婶婶了。”   谁知后来此话虽未一语成谶,却也八九不离十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赚钱这个技能还是很重要的,也关系到以后小星星的幸福生活。   ☆、有匪君子   裴泠知晓她小叔叔送的衣服料子名贵异常,又问阿澜既然爹爹不喜欢,为何不将剩下的卖掉,也好换些银子,阿澜便告诉她,那织金妆花纱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制作的工艺本就是御用的工匠掌握着,何况每匹布料都在边上用金线织出了织造局的名字,寻常百姓不得使用。   裴泠闻言只得作罢,又问起她爹的收入来源,阿澜便告诉她,昔年裴素尚未中得探花之时,他的字画在京中便已千金难求,全因那时他替天家画过一幅团扇面子得了天家赞赏。那原是天家送给一位心爱妃子的扇子,那时这妃子正因一点小事同天家赌气闹脾气,天家怎么也哄不来,后来好说歹说,要天家送她一样称心的礼物才能和好,天家知道那妃子平日里最爱收集团扇便命宫中的画师绘了许多扇面供她挑选,可谁知一概不和那位娘子的心意,都被退了出来,后来天家听说裴素擅绘便命他画几幅供那妃子挑选,裴素打听了那位娘子的喜好,便绘了一副月宫玉兔捣药图样的扇面给那位娘子,谁知正中了她心意,原来她本就属兔,又兼裴素笔法精妙,将兔子画得生动活泼,憨态可掬,妃子欢喜得不得了,便同天家和好了,天家自是龙颜大悦,便大肆赞扬了裴素一番,一时惹得后宫中的女子人人都想有一把裴素绘的团扇,不过那时因他年纪轻,又是作的闺阁之物,旁人眼里看来甚是轻浮,故此坊间不曾把他列为大家。后来他隐居山林,终日闭门不出,每日礼佛事毕,就是写写字、作作画,功力更比从前深厚。何况现在又弃了工笔只做山水写意,或是人物,便更才名了。譬如去年,礼部尚书大人六十大寿,便有门生花重金来求一副百寿图,裴素画完那幅图,裴家一年便都不用另外开源了。   裴泠原想问问他爹赚钱的营生也好告诉方慕燕晓得,如此这般恐怕他也学不来了,只得作罢。   转眼到了六月底,方慕燕伤好得七七八八,却来同她告辞了。   裴泠道:“七月初七是我和阿泫的生辰,方哥哥何不等吃了我们的寿面再走。”   方慕燕本来也有些不舍得,听她这么说了,便想多留几日也无妨。   到了七月初六的傍晚,天气异常闷热,晌午时还能听到的蝉鸣,到此时却止住了声响,不知躲哪里去了,院子里有低低飞驰的蜻蜓,嫣红的霞光十分绚烂夺目,远处却飘着几朵乌云,眼看一场暴雨将至。   裴泠与方慕燕原是坐在正屋廊下喝酸梅汤,那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裴泫也不知怎得来了兴致,跟着两人坐到廊下听他们聊天。薛洋那时正躲在旁边,看着他们碗里飘着桂花沫子的冰镇酸梅汤,忽然觉得嘴里淡出鸟来了。   顷刻间乌云密布,雷声大作,大雨突然如柱般自天际倾泻下来,打得屋旁碧绿的芭蕉劈啪作响。那廊蓬有段时间未找人来修缮,有些渗水,滴滴答答雨水打在三人身上。   裴泠遂道:“赶紧回屋里去吧。打湿了衣服浑身黏黏的不舒服。”   裴泫便乖乖点头,往他自己屋里走。   裴泠收起吃剩的碗盘,方慕燕见了赶紧道:“我去。”   小姑娘笑着说:“别添乱,我去就是了。”   方慕燕想了想,便决定留在廊下等她收拾了碗碟回来,可裴泠去了一刻钟,外头大雨止住了,天都放晴了,女孩子还不曾回来,方慕燕觉得奇怪,便往厨房那边去寻裴泠。   裴家厨房边开着一个后门,方便马车进出,左手边是马房,右边则是厨房。   方慕燕刚穿过回廊,在离厨房尚有数丈远的地方,就瞧见裴泠背对着他,立在琥珀色的晚霞里与一个男人在说话。   柴扉边一名二十上下的年轻男子牵着马,笑吟吟地听裴泠同他讲话,他一时点点头,一时说几句,瞧着裴泠的眼神带着无比宠溺与亲热。   方慕燕看他穿着一袭浅绯色袍服,腰间系着锦袋,右手牵着匹通体雪白足踏乌云的马,马鞍装饰精美,马屁股上挂着一对描金的盒子,年轻男子长身而立,他领口自肩膀以上的衣服隐隐有些水渍,大约是刚才那场倾盆大雨所为,瘦瘦高高的个子,古铜色肌肤,双目深邃,面颊有些凹陷,但腰杆笔挺,恰似一棵挺立的松柏扎在那里一动不动。   方慕燕瞧见裴泠双手拉着他的左手,说个不停,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的心塞和郁卒。他一时呆立在那里有些尴尬,不知是该转身就走还是走上去打个招呼。   跟在他后天的薛洋瞧见方慕燕那副失神的模样,再到看清那绯衣男子的面容时,忍不住嗤笑一声。   那年轻男子却发现了方慕燕,他对着裴泠说了一句什么,裴泠转过头看着方慕燕,又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客人?”年轻男子见他走过来问了一句。   “上个月阿泫发病,爹爹误伤了这位方公子,因此留在这里养伤。”裴泠向他解释道。   “在下裴觉。兄长大人伤了你实在对不住。”年轻男子向他拱拱手,面带歉意。   “这便是我同你说起过得小叔叔。”裴泠笑着对方慕燕说。   方慕燕这才恍然大悟,想到自己刚才的窘样,耳根子不由的红了红,不过马上恢复如初,又想起裴泠向他说过,裴觉目今正担着工部司员外郎的官职,口上说道:“裴大人久仰了。”   谁知裴觉还没说话,裴泠却插嘴道:“方哥哥怎么这么客气,叫裴大人好奇怪,不如同我一样叫一声三叔吧。”   裴觉仍旧笑了笑,对裴泠道:“泠儿去替三叔取一件干净衣服来,我想着得在日落前进山,便不曾歇脚,谁知中途突至一场大雨,躲避不及淋湿了衣服。”   方慕燕走得近来,才见裴觉不仅衣服湿了许多,幞头也沾湿了,边缘至鬓间还淌着水。   裴泠答应着便去取衣服顺便请裴素过来。   裴觉这边便唤了阿清饮马,还从盒子里取了两包东西给那马夫,嘴上道:“上回你要的东西,我替你捎来了,还有一方徽砚我在渝州街上见了觉得阿澜肯定喜欢便买了给他,你替我转交吧。”   马夫也不拆看,一贯冷漠的态度稍稍有些改观,感激地道:“多谢三爷。”   薛洋在一边瞧了瞧,心想这裴觉并未长着一张十分讨人喜欢的脸,且并不似裴素那般温和俊美,而是英朗中带着一股坚毅,沉稳大方,但连着平日见着裴素都尚且冰块似的马夫都对他十分软乎,想来也有过人之处。   阿清刚牵走了裴觉的马,走廊那边飞奔过来一个人,方慕燕和薛洋具是一惊,竟是裴泫那个病秧子。男孩奔到裴觉面前便是一个纵身,裴觉便双手接了他抱在怀里,又举上肩膀,让他坐在自己肩上,想他身材瘦削,臂力体力倒是真真不俗。   裴泫抱着裴觉的脖子,黏黏糊糊地说:“三叔,我就想着今晚你一定是要来了,刚回屋避雨就听到泠姐说你到了,今年准备了什么好东西与我贺寿?”   裴觉把他放了下来,一边道:“自然是你喜欢的东西,不过得明天才能给你。”   裴泫嘟了嘟嘴,有些不满,像个小娃娃似的还朝他叔叔撒娇,但裴觉不为所动。   “阿泫赶紧从你三叔身上下来,明日你便十三岁了,可不是能像个三岁小孩一样娇气。”裴素略带威严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裴泫看到他爹还是十分敬畏的,赶紧从裴觉的身上溜了下来。   “时谦,短短两月未见,怎会变得如此黑瘦?”裴素投来关切的目光。   “大哥不用担心,不过为了天家的事费了些心神,好在大约看我心诚意实,前两天唐家堡总算应允助我一臂之力了。”裴觉解释道。   “天家吩咐的事固然重要,不过身体是自己的,你须得多加注意。”裴素与他相差十岁,在他面前俨然一幅长兄如父的架势,不过裴觉也对兄长甚是恭敬,将他关切记载心里。   那边阿澜听说裴三到了,也赶紧出来相见,一过来便听到裴素这么说他弟弟,也忍不住插了句嘴:“三爷仔细着点自己的身体,这不还未娶妻生子,老爷太太在家里见了你这样子指不定多心疼呢,我听说前几回媒婆来提亲,人爹娘都嫌你你太木讷古板,少年老成,那时你好歹还是个细皮嫩肉肤白貌美的胚子,如今这样又黑又瘦,姑娘更看不上你了。”   “阿澜,你要说我丑我一点也不介意,身为男子本来也无需关心自己容貌美丑。”裴觉听阿澜调侃他倒是一点也不生气,“不过,收了人送的礼物还来埋汰人家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阿澜笑了笑,其实是里头装着对裴三满满的心疼。裴素娶亲离了爹娘隐居在这深山时,裴觉还不满十岁,裴素是长子拍拍屁股留下一份家业,全压在还未成年的裴觉身上,能不让他少年老成么,裴觉又不似裴素玩得一手锦绣文章笔墨,放荡不羁谈笑间、洋洋洒洒数千字便赢得满堂喝彩,他没有这样的天分,他喜欢做东西,研究机关制造,他很刻苦,无数个夜晚据是在修改设计图中度过。六部之中唯有工部最务实也最苦逼,修个行宫造个皇陵,二品大员去得现场转一圈回来也是灰头土脸,何况他目今是员外郎,监工守地本是家常便饭,他拿点俸禄是实打实的。   这回天家派了他一桩好差事,替太后修造皇陵,因他母亲不是皇后,是他做了皇帝才封得太后,所以无法和先帝同寝的,天家疼惜他母亲,虽不能让他跟先皇后一样的礼节,但要给她建个带机关守卫的皇陵,为的是后世不要给盗墓的惦记上,所以让工部司设计守卫,工部司郎中只得应承了,实际压到员外郎裴觉头上,这件事弄好了升官发财,弄不好,当今天家脾气不大好,几万名工匠恐怕连着郎中和员外郎都要陪葬的。   裴觉花了近一年总算修改好图纸,拿给工部几位大人参详,都觉可行,可是等到实地装起来,却失败了,裴觉深感无助,想起蜀中唐门擅机关制造,便思索着来讨教,不过到了唐家堡却发现人家山高皇帝远,根本不吃你官大压他,唐家堡一再搪塞、推诿,不愿趟这趟浑水。眼看工期将至,裴觉终觉失望。   他端阳来看望过裴素,此刻七夕将至,看他神采飞扬只是身形消瘦,想来皇陵之事已经解决。   这日夜里裴觉便宿在客房里,只等明天替裴泠和裴泫过了十三岁生辰再走。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过了就是七月半了,我洋也该从上帝视角恢复道男主的视角了- -   ☆、其人如玉   七月初七。这日是裴泠同裴泫的生辰,亦是乞巧节。秋榕自五年前嫁到信阳城里,或十日或半月仍要来裴家照顾生活,她自眉山罗氏而来,是裴素大舅收了裴夫人做义女之后挑选出来随侍她的贴身丫鬟,当时选了两人,另一个叫夏椿的丫头,到了信阳没几日就得了一场病病死了,故此只剩秋榕一人。她从眉山跟来的时候还是花一样的年纪,现在也近二十五了,已是两个孩子的娘亲,她比裴泠裴泫大了一旬,虽是主仆,但自从当了娘,与裴泠的关系便介于姐妹同母女之间。   这日一大早,秋榕就过来帮忙准备裴泠和裴泫的生日宴,本来因为秋榕嫁人之后,裴家没了丫鬟,家里一应锁事,裴泠都要帮把手,因这日她是寿星,阿澜便叫了阿清一起去厨房帮忙,只叫她随裴觉裴泫到外边等着,又因晚上才是正宴,中午便简单吃了点。考虑到酷暑难耐,裴觉便提议往山上去避暑。   彼时裴觉背着裴泫,牵了裴泠又叫上方慕燕,带了只大西瓜就要往云阳山上去,那山上早些年原有座道观,后来香火不盛便荒废了,鼎盛时大约也很辉煌过一阵,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也十分器宇不凡。裴觉想着那观中后花园里有口清泉,边上建有纳凉的亭子,遂带着三只小的往那里去乘凉,一行人爬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到了道观。   后边薛洋跟了他们一路,到了道观前面,望着破败的山门,以及杂草丛生的庭院,却觉神思恍惚,心下一片黯然,大约睹物思人,忆起晓星尘也顺带着想起宋岚。   义城那十数年,碾碎了他最好的年华,究竟是谁困住了谁,他却始终参不透,堪不破。只知自己独自一人、无声无息地从少年长成了青年,可是纵使自己心中执念弥深,日思夜想,竭尽所能守着晓星尘尸体不让他腐败,道长却从未入他梦来。他恨他至此,宁可魂飞魄散,连梦也吝啬的不愿入么?   他想起这份执念,时光已然过去那么久了,久到自己小手指被马车碾断那种撕心裂肺地痛楚他都不在乎了,久到晓星尘颈间喷涌而出的血撒在他脸上那种温热的触感他都快忘却了,这份执念却依然如此鲜活。   是否他薛洋终归是求什么而不得?!   前头裴觉对着三清殿里太上老君落满灰尘的神像略一鞠躬,口中念叨:“老君在上,我等叨扰了。”   薛洋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跪在那神像跟前虔诚一拜:“我想寻回老君坐下一位弟子,万望老君成全。”   他抬起头,直视威严高髻的太上老君,老君的神像面目慈悲,定定地俯视着他,却有一种排山倒海而来的强烈压迫感,薛洋这时才觉得自己是那般渺小。   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屠了宋岚的道观,便觉刚才那般向太上老君发愿的举动简直尴尬得要死了。   自己大概这是……病急乱投医了……   薛洋赶紧跳起来,跟上裴觉几人往道观后花园去。   裴觉带着三只小的到了凉亭里,便放裴泫坐下,顺手把大西瓜往石桌上一放,却忽然想起忘记带刀子里。   方慕燕见裴觉立在那里盯着西瓜瞧,瞬间明白过来,想了想觉得绯月刀身切西瓜似乎太长了点,何况他经常拿来捅各种东西,于是决定用湛露。他遂心中默念了一句口诀,腕上黑得碳一样的镯子化成一把匕首握在他手中,他自告奋勇地对裴觉说:“三……叔,我有刀,我来切。”   裴觉回过头,看着他手里那黑不溜秋的玩意,问他:“哪来的?黑黝黝的,去旁边泉里洗洗干净再拿来切。”   湛露本是仙家名器,通了人性的,兵器谱上短兵排第一,何况若是武器也有辈分,那湛露可是太爷爷的太爷爷的太爷爷辈了,本来方慕燕要拿它切西瓜就有点挂不住,更兼被裴觉一个普通人嫌弃了,越发不乐意了。裴觉语毕就爆了一团绿焰示威似的烈烈燃在那漆黑的刀刃上。   “这把刀还发脾气了?”裴觉哈哈笑了一声。   “没有没有,三叔不要介意,这把刀是个法器,我要拿它切西瓜它大概有点不乐意,等我哄哄它就好了。”方慕燕赶紧袖了湛露往旁边清泉去。等他到了泉边,又赶紧把湛露放泉眼里冲洗,抬头瞧见前面裴泠掩着嘴朝他微微一笑,还不时向他这边张望,方慕燕语气不佳的压低声音对太太太爷爷湛露道:“矫情的你,让你给未来岛主夫人切个瓜你还不乐意了。”   方慕燕洗完刀回来切了西瓜,四人分瓜而食。山间时有清风徐来,感觉凉爽许多,此时裴觉自袖子里取出两样东西给了裴泫裴泠一人一个。   “这是今年的生辰贺礼。”裴觉对侄儿侄女道。   直见裴泫手里多了一只金属小船,裴泠得了一只金属小鸟。两样东西粗看并没什么特别,不过打磨的极精巧,外面锃亮锃亮的。   裴泫先发现了这小船有些眼熟,他问裴觉:“三叔,这可是我原先同你一起画的那艘?”   裴觉摸了摸他的头:“亏你还记得,也有四五年了吧。”   裴泫笑了,他自然是记得的,他偷跑出家门那次,在河边第一次看到很大很大的船,他很好奇那船是怎么动的,尚没有研究透彻,就被他爹逮回家了。其实他爹画画本是画得极好的,原本可以求爹画一幅那条船的样子,可是那次他偷跑出家之后,一向对他和颜悦色的裴素就总黑着一张脸,他便不敢去求他爹了。后来裴觉来看他,他就向裴觉描绘这艘很大很大的船,眼里满是期待。裴觉就按着他说的画了一副图给他,还许诺说看看能不能做条小的一模一样的给他。   可他记得后来裴觉说过,他试着做过一艘,外面倒是看着差不多,但是内里机关装置却弄不好,故此船是动不起来的。   “你将这里拧紧了放到水里,它便能动。”裴觉指着船尾上一个开关,对裴泫说。   裴泫赶紧拧了拧往亭子边上水里一放,果然小船嗖得一声向前冲开了一段距离,还顺带着张开了桅杆上的帆,有风吹过,船驶得更快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停在水中不动了。   裴泫遂捡了跟树枝将小船捞了回来,对他三叔道:“三叔手艺越来越好了,这小船做得跟真的也差不多。”   裴觉唇边浮起一丝浅笑:“外面的模子倒是我早就做好的,不过内里却是我新拜的师傅替我做的。”   “三叔最近不是去了唐家堡,莫非在唐门拜的师傅?!”裴泠把玩着自己手里栩栩如生的金色小雀儿,摸着它后面一根尾羽有些松动,拉了一拉,尽然掉下一小粒浑圆的鸟蛋来,觉得很是惊奇。   “还是泠儿机灵,大约世上也只有唐门中人能做出如此精巧的东西了。”裴觉道。   “可阿泫觉得三叔已经非常厉害了,世上还有比三叔更厉害的人?”裴泫靠到裴觉身边,拨弄着小船,感觉爱不释手。   “我此生倘能及他十分之一,就该感到庆幸了。”裴觉笑意更深,深邃的双眸一时变得亮亮的,带着十二分的敬仰,仿佛说道一件极开心的事情。   他一时想起什么,转头拿过裴泠的小雀儿,对她道:“这原是做给你玩儿的,我那师傅稍稍改动了一些,将它做成一支防身用的发簪,这尾羽具是可以拆下来当暗器用的,待你及笄便可以簪在头上。”裴觉手上一番,不知触动哪个机关,小雀儿底下多了一根尖锐的簪子,尾羽顿时刷刷展开,成了一支精致的鎏金簪子。   裴泠捏起那一粒鸟蛋问裴觉:“这个又有何用?”   裴觉道:“藏毒的。”   方慕燕在旁边看了看,觉得这还真是唐门一贯的手法,觉得心里十分佩服。   “阿泠又不跑江湖,要这个能藏毒的簪子做什么呢?”裴泠笑着问。   裴觉却认真道:“你纵然不跑江湖,哪天遇人不淑却可以拿出来使上一使,叫他吃点苦头。”   方慕燕听裴觉这样教育裴泠,顿觉脖子背后一阵冷飕飕的,脑门上一圈冷汗。   小姑娘听他叔叔这样说了但笑不语。   等他四人聊完天已经快到晚饭十分,裴觉赶紧带着三个小的往山下去,怕误了侄子侄女生辰宴。      ☆、其人如玉   到了晚上,众人吃完秋榕准备的那一桌丰盛的生辰宴后按例上来一道长寿面,那面汤是熬得浓浓的鲜鸡汤,长白面条上撒了些细碎碧绿的葱花,浇头却是再普通不过的煎得金黄的荷包蛋同油绿的青菜。裴素亲自给两个小寿星一人挑了满满一碗,裴泠和裴泫吃完了面,照例接受了家人的祝贺,裴素也勉励了一双儿女几句,无非是又长了一岁,来年当更加努力学习,友爱恭谦,姐弟和睦,裴泠和裴泫认真地点点头答应了。   薛洋远远瞧着他们一大家子人,想起与晓星辰和阿箐在义城的那几年,日子虽然平淡无奇,甚至可以说有些清苦,却有说不出的满足感。曾经到处流浪,后来遇着了金光瑶去了兰陵金家做了客卿,也有过那么一段锦衣玉食的生活,却从来没有过家的感觉。直到与晓星尘重逢,阴错阳差地被晓星尘救了,才渐渐觉得那原本破败不堪的义庄竟让他生出一丝家的感觉,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迷恋上了那份从未感知过的暖意还是晓星尘这个人。   说起来他们三人都是孤儿,连生日是哪一日都不知道,但晓星尘却坚持要给他和阿箐过生日,不知道生日便以与他们相遇的那日作为生日。每当到他或者阿箐生日的那天便也像今日这样会有一碗长寿面吃。   彼时,晓星尘便会对薛洋说:“我和阿箐眼睛都不好,你找找哪根面最长,替我们挑出来,吃了最长的面条便能活得长长久久。”   薛洋通常都会先帮小瞎子找,找着了便叫她张嘴,直接往她嘴里一塞了事。   然后他便走过去,握着晓星尘的手慢慢地极有耐心地帮他将最长的那根面条挑出来。他心里想,晓星尘你一定会活得长长久久。   那时候,晓星尘的碗里通常没有浇头,是光秃秃的一碗阳春面,两个鸡蛋给了阿箐和薛洋一人一个。   后来道长死了,薛洋一个人静静地想起当初觉得无关紧要这些小事时,才觉得那时他和阿箐什么都不做,吃道长的喝道长,赖着道长不走,晓星尘要养活他俩想来也十分艰辛。   裴家人吃完了长寿面,又在院子里帮裴泠摆好了乞巧的桌子,薛洋未见过这阵仗,倒也觉得十分有趣,默默看了一阵,觉得乏了便回方慕燕屋里睡觉去了。   这天众人闹得有些晚,直到子时方各自歇下,裴泠正准备睡觉,却听到窗外有人喊她,仔细分辨却发现是方慕燕。   裴泠披衣起床,开了门,却见方慕燕一身衣服穿得整整齐齐。   “你的生日面我也吃过了,今日须得告辞了。”少年立在门口笑盈盈地说道。   “何不等到天亮了再走,现在已是子时,山里夜露深重,说不定还有野兽,更何况,你不同我爹爹打声招呼就走,会不会太失礼了?”小姑娘困得不行,强打起精神来同方慕燕说话。   “我有些话只想说给你听,等到天亮人太多,便不方便了。”方慕燕解释道,“随我去外面坐一坐可好。”   小姑娘想了想,还是跟着去了,两人遂走到外面廊下,坐下说话。   “那日你不是很想知道我名字的由来么?”方慕燕没来由地说起这事,裴泠听了却来了精神,“我母亲怀着我时,有次同我爹吵架,便要回娘家,可是蓬莱在海上,而我外祖居钱塘,要回去谈何容易,那日母亲卷了铺盖走到海边就要上船,可是海上浪头一浪盖过一浪,是怎么也走不得的,我爹带着我大哥同二姐追出来拦着母亲不让她走,她无奈间瞧见天空中数只海燕迎着浪头飞过,便指着那燕子说,来生也要变作这海燕,就不怕被几个浪头挡住去路了。后来母亲生下我,我爹便说,此子该叫慕燕。”   裴泠听完忍不住笑了笑:“方哥哥的爹娘真是随性而有趣的人。”   “我爹虽然脾气有些古怪,但为人确实随性,此番我要出岛,他虽不喜,却并不阻我。待我娘也是极好的,否则我也不会有这么多弟妹。”方慕燕说完最后一句,便觉得有些不妥。   偏生小姑娘又追问:“这却是为何?”   方慕燕顿时脸皮子红了红,不知道该怎么和裴泠解释,只得岔开话题说道:“对了,今日是你生辰,我也没准备贺礼,此物赠你,还望笑纳。”   说完却将左手上漆黑的镯子退了下来,拉起裴泠的手便往上戴,裴泠反应过来时,那镯子便在她白玉一样的手腕上了。   “咦,这个我绝对不能收。”裴泠试着把镯子退下来,可那镯子却仿佛长在了她的手腕上一样。   “我让它认了主,没有我的命令,它不会退下来的。”方慕燕忽然向前走了一步,凑到裴泠耳边轻声道:“有个秘密只说与你听,我爹已将岛主之位传给了我,所以目今我才是蓬莱岛之主。”   此时少年人脸上扬起一点得意的神色,却又迅速向后退出两步:“我真的要走了,泠儿多保重。”   裴泠要追上去,方慕燕却一个纵身,跃到院中一棵高大的柿子树上,站在枝干上俯视裴泠,裴泠抬起头,便见方慕燕笑着向她摇了摇头,“别再跟过来了,本来就不舍得走。”   裴泠抬起手焦急地说:“湛露我真的不要,赶紧拿回去啊。”   “那便替我收好,等我下次来时,还给我。”方慕燕柔声对小姑娘说完,又是一个纵身,已经跃上竹屋背靠的山崖,随后那轻盈的身影便消失在幽暗的竹林深处。   女孩儿追不上他颇觉无奈,看了看左手腕上的黑色手镯却觉得有些惊奇,原来以前只远远地瞧见方慕燕戴在腕上,看不真切,这回离得近来才发现这镯子竟是这样的华美,一直以为它黑得如一块碳一般,却原来不是,那是极深极深的蓝色,只不过蓝到发黑罢了。那晚月色明亮如水,女孩子便对着弦月抬起手腕细细看那镯子,原来它周身藏着点点星光,仿佛银河一样璀璨。   也不知方慕燕将这镯子给她是何用意,更不知他说下次来,究竟是何时。   从前她也别过很多伤者,但具如迎来送往那般稀疏平常,可此番却觉心头牵挂甚深,离情难抑,眼眸间忽然觉得有些酸胀,却不知该与何人说起,只得对月空叹。   好好一个生日,怎么过成了生离。小姑娘不知道的是自己长大了。   第二日早上,裴觉也辞别了他们,着急赶回唐家堡忙他自己的差事去了。裴素这边知晓了昨夜方慕燕突然离去,也没说什么,倒是裴泫说了句:“方哥哥是个有趣的人,他在这住了两个月,倒给我讲了外头许多稀奇古怪的故事,如今他走了,还真有些舍不得。”   他姐姐心里本来有些黯然,听他这么一说更觉难过,想到右手上戴着的湛露,便忍不住用左手摸了摸,仿佛那镯子能给她些许安慰。   日子挨到七月十四日,裴家开始准备起中元节的祭祀,照例除了祭祀祖先,也要祭奠一下裴泠同裴泫的母亲。   晚上裴泠独自一人时,念起从未谋面的母亲,以及时不时发病的弟弟,不免心伤,又见夜空中悬着的已近浑圆的明月,更觉自己身世凄苦,忍不住眼泪便扑簌簌地掉落了下来。   “莫不是想我了,怎么掉起眼泪来了。”裴泠回过头,却见方慕燕正站在廊下对着她笑,外间银色的月光撒在他身上,他便一半溶在月光里,一半藏在阴影中。   “你不是走了么?”小姑娘赶紧抹了把眼泪站起身来,脸上表情有些复杂。   “果然还是舍不得你。”少年人挠了挠头,接着道:“何况明日是中元节,百鬼出行,凶险的很。这山间本就多鬼祟,更兼那日去的道观,我觉着有些古怪,阴气重得很,回来后心里便觉得不怎么舒服,我本来已经到了信阳城里,可仍旧放心不下,所以折回来看看,待安稳过了这日,我再走便是了。”   裴泠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点笑意。   “赶紧回去睡觉,夜深了,明日恐怕少不得一番折腾。”方慕燕忍住朝女孩子脸上抚了抚,将她泪痕拭去。   “那你呢?”裴泠问他。   “我去那边树上将就一晚,只要过了明日,我便安心走了。”方慕燕朝院子里的柿子树指了指,又催促裴泠回房间。裴泠只得听他的。   待这边裴泠走进自己房间,关上门,薛洋才从黑暗中闪出来。   那天他睡得早,却没料到第二日方慕燕居然不告而别,打得他有些错手不及,须知他很看得上方慕燕这具皮囊,仿佛盯着猎物一般伺机而动,可谁知猎物居然脱离了他的视线,他正懊恼自己大意,这猎物居然又自己跑回来了。   薛洋眯着眼睛看树上和衣而卧的少年,思索刚才听到他与裴泠的对话,心下暗道:“果然他也已经发现了那间道观的异样。” 作者有话要说:  艾玛没评论就算了,居然还给我掉收藏,难道大家看到BG都默默掉叉了,这是逼我放大招么……   ☆、天魔劫火   薛洋本身修的是鬼道,对鬼祟之物的敏感度更异于常人,自七月初七那天下午去山顶上的道观走过一遭,因觉阴气深沉,仿佛有怨魂存于观中,不免心中起疑,又兼方慕燕突然离了裴家,他没有事情可做,便又独自去那道观查看过两回。   一回也是在白天,因为这道观荒废多年,所以一派寂寥,了无生气。那日进门时不曾细看得招牌。可这日薛洋本身是带着疑问去的,未进得山门,就抬头注意那牌楼上的匾额,他虽然对道门教派所知不多,但于这观名上还是可以分辨一些差别的。但见那牌楼的两边具是参天的古木,颇有遮天蔽日之势,大概因为年久失修,匾额的一边已经有些脱落,另一边则悬于牌楼上面,显得岌岌可危,木质的匾额斑驳了黑漆,已经开裂,上头积满灰尘同蛛网,三个掉了金漆的字只辨的出前两个是“十方”,第三个字露着个宝盖头,薛洋心想大约是个“宫”字。   他略一皱眉,心想“十方”这个名字在道观名里却并不常见。他又朝里走了几步,上得荒草淹没的台阶,他忆起那日进了这三清正殿,腿便不像是自己的、竟然情不自禁地就去拜老君神像,今日再来才一进正殿就觉得整个人都是神思恍惚的状态,自己多年的执念就像无尽的梦魇扑面而来,在眼前不停回荡,且具是最最不堪的那些画面,只觉得一口怨气郁结在胸中,挥之不去,越来越沉,几乎压得他无法喘息,他赶紧命令自己定下心神,不觉暗自一惊,那日跟着裴觉进来时以为自己不过一时想起晓星尘才那般失态,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一层,今日看来却是这道观让人作了手脚。   他赶紧离了正殿向后边院子里走去,四下细细查看了一番,却又察觉不到任何异样,他一间间地打开偏殿的门,耐心细致地逐个搜查,却也一无所获,最后又往两边厢房里查看,不过拾得几件普通的法器并几把铁剑,那剑身具是锈迹斑斑,剑柄也稀疏平常并没有繁复的装饰,想来不过是当时下等的弟子所用。只是这些锈剑却都整整齐齐的码在剑架上,不像是被遗弃的,几间厢房的陈设也无特别,都是一样的大通铺,床上被褥还在,也是齐整地叠好了放在那里,只是积满了灰尘。一切看来都很平常,薛洋甚至能想见,那是某个清晨,这些道门弟子起得极早,因为只是做早课,所以只取了拂尘,并没有带上佩剑就往正殿里去了。   一切仍旧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折腾了一个下午却什么也没发现,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好在薛洋脾性并不鲁莽急躁,反而是个心细缜密的人,白日里寻不出道观的异样,薛洋心想少不得夜间再来便是,有些东西本身也是怕见光的,晚上反倒敢跑出来。   到了十四的晚上,日头刚落,薛洋便赶紧往十方宫里去了,那晚月明星稀,山间偶有蛐蛐的吟唱,却越发衬得道观内外异常静谧,这次薛洋没有再进入三清殿,而是绕过它直接往后院去,他再次查看了偏殿同厢房,但这次依旧如日间一般一无所获,明明能察觉到那种非比寻常的阴沉之气,却又寻到任何由头,这本身就十分怪异。   他思索着,不觉走到初七那日裴家人乘凉的那间亭子边,一抬头就能望见不远处巍然而立的三清殿,他忽然神思一动想到什么,赶紧跑到正殿跟前,纵身一跃便上了房檐,接着两三下更上了房顶。   他迎风而立,头顶是近圆的皓月正当空,俯视所见最显眼的却是那口方慕燕洗过湛露的清泉,他记得日间这泉水还在不断往外涌,此刻却停止了,唯有明月的倒影在如镜面一般没有丝毫波澜的泉水上清晰可见。   而薛洋发觉那口清泉与三清正殿恰好在一条中轴线上,堪堪将十方宫一分为二。   “水牢”两个字却突然就窜入了他脑中,薛洋迅速翻身下地,跑回泉边,伸手便往泉眼里摸,心里想着下面可会有什么机关,但又觉得不对,湛露是仙家名器,那天方慕燕明明在这泉边洗刀,湛露却并未有异动,那么显然自己猜得不对。果然他在泉眼里摸了半天,并没有什么发现。   他只得立起身,脚边却突然有个黑色的小东西猛得窜进了草丛,薛洋眯起眼睛,笑道:“出来吧,打我进山门就跟着我,这都跟了一个晚上了,以为我不知道?”   那草丛里并没有声响。   等了一会儿,薛洋脸上换了一副凶狠的表情,皎洁月光照在他俊美的脸上却显得越发骇人,他语气森然道:“此刻自己不出来,叫我动起手来自有一百种法子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听了这话,他脚边草丛里悉嗦作响,一双黄澄澄的眸子在黑暗中显得极亮,而那眼神显然是十分害怕的。   薛洋见它还不出来,已经十分不耐,伸手往草丛里一捞,却捞到一只通体黑亮的小山猫,那小山猫显然惊骇的不行,一时便挣扎起来,彼时薛洋手上一用力,死死掐住它脖子,几乎要让它窒息,末了往地上一扔,那黑色的小猫便滚到地上化成一个六七岁小男孩的样子。   “哪里来的,什么人,跟着我做什么?”薛洋上前一步抱持双手立在男孩子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仙首大人饶命,小的是这里的山神,因见大人接连几次来这间破道观里翻查东西,有些好奇大人在找什么,所以就跟着大人,并不是有意打扰大人。”小男孩一身黑衣匍匐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委委屈屈地求饶,眼里已经有了泪花。   薛洋瞧他模样可怜,仿佛看到自己昔日在常慈安面前的瑟缩,心头不由得一软,又想着正好有几个疑问可以问他,便缓下语气对他说道:“既然是这里山神,我正好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不要隐瞒,我就饶了你。”   小男孩诺诺称是,却仍旧跪在地上没有起身。   薛洋只得拉他起来,同他说:“你这样弱也配当得山神,能守得住这山里什么?起来跟我去那边亭子里坐着说话吧。”   小男孩见他来拉自己,便高兴起来,赶紧随着薛洋往泉边亭子里走,薛洋看他脸上转眼就没了惊惧心想大概还是年幼无知。   一时薛洋坐下,他也赶紧识相地坐到他身边,显得颇乖巧听话。   薛洋开口问他:“我第一次来这间道观觉得有些怪异,总觉得似乎有冤魂游荡其中,所以接着又来查看,可却没发现究竟哪里不对,你告诉我昔年这群道士在这里可有做过什么不干净的勾当。”   山猫化成的男孩子道:“这道观鼎盛时还是我爹爹作着山神的位置,我尚未化成人形,也不通人事,所以我不太清楚,但依稀记得他们一群人每到初一十五就要做些法式。”   薛洋听他说起法式就追问他是怎样的法式,男孩比划着说,就是一群人在那三清殿后面的空地上立个台子,围着跳舞,疯疯癫癫的嘴里还会唱些歌不像歌的调子,十分难听。   薛洋听他描述,脑子里不免勾画出那群道士做法的样子,也觉十分好笑,遂又问道:“他们做完了法式,有没有出现怪异的事情?”   男孩子摇了摇头:“这个我实在记不清了,大概也有近二十年了,那时我还天天被爹爹抱在怀里。”   薛洋道:“那便请你爹出来,我问问他应该就清楚了。”   小山猫一脸为难道:“我爹已经仙去多年,恐怕没法回答仙首的问题。”   薛洋一时觉得实在无奈的很,原来这小东西确实没什么用场,这边又道:“仙首,仙首的,谁教你这样乱喊?”   小山猫却一脸无辜:“以前闯进云阳山来的修仙人,但凡逮到我就要逼着我这样称呼他们。”   薛洋却冷哼一声:“他们也配。”心下想到,配得上玄门仙首这称呼的最多也就金光瑶蓝曦臣数人,这些垃圾在外头不敢撒野,却跑来这深山对着一个小孩子逞能,实在不要脸的很。   “你叫什么?”薛洋问道。   “哈?我么,小时候爹叫我阿狸,现在做了山神,便只能照着规矩随着山名叫云阳君了。嗯,仙……大哥哥叫什么……”其实小山猫觉得薛洋年纪也不小了,但想了想觉得管他叫叔有些不合适,记得以前爹还在的时候曾经说过人都不喜欢把他喊老了,便只管往小的里喊。   “活着的时候是叫薛洋,往后却还没想好。也许仍旧叫这名字,也许会换别的名字。”薛洋此刻却起了身,想着今日仍旧一事无成,这回差不多该下山了,末了他转过身对着小山猫又威胁一句:“遇见我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也包括鬼,否则剥光你整座山里的猫皮。”   “我觉得大哥哥不是这样的人。”小山猫却大着胆子驳了他一句。   “哦?那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我活着的时候人家都管叫我流氓,死了无人不拍手称快,很多人还恨不得在我尸身上踩两脚。对了,我以前想着跟人家玩儿就对他极好,哪天不开心了就拿他重视的人杀着玩。你觉得如何?”薛洋觉得这样说着心里反而升起一股莫名的快意,窘得小山猫说不出话来,才心满意足。   果然男孩子听完憋红了脸,惊讶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以后看见我躲远一些。”薛洋转过身慢慢消失在夜色里。   目送他走远,男孩子只得叹了口气,自从裴素一家搬进这云阳山,进山的人就好少,起初还有些修仙人闯进来打探裴家的秘闻,后来却渐渐没有了,这么多年难得来个有趣的鬼,却又警告自己躲远点,应该乖乖听他话呢,还是继续跟着他,看看他想要做什么。   小山猫觉得有点为难。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卡了几天,主要是因为素材准备的不充分,中间脑洞开大了圆不起了罗~英雄FB揍boss的大场景,废材如我觉得好难…… 暂时粗糙地解决了,以后准备写长篇看来是不能乱改大纲。 顺说根据我这两天研究大概推断出以下几个有趣的结论: 第一,按教派来分宋道长恐怕属于全真教(没记错的话,宋岚那个道观叫白雪观,加之宋岚一副禁欲脸)。 第二,从晓星尘师门种种细节来看当属正一道。 第三,两者有何差别?全真教属金丹派,教条严格,不能娶妻生子的,啧啧。正一道么,就是专门搞符箓的,可以不住道观,随便讨老婆生儿子,掌门还可以父传子。 另一、本文对于道教的设定是私设私设私设有些是胡诌的,如有需要请参看正经的道教历史) 另二、接下来几章会借用下C婶们画集的名字,因为觉得特别合适。   ☆、天魔劫火   薛洋自十方宫回到裴家,已近子时,待他进门却发现已经走了好几天的方慕燕又突然出现了,此刻正同裴泠在廊下讲话,他摸进旁边一间房间躲在暗处听他们说话,讲到最后,方慕燕道出自己对十方宫的疑虑,薛洋便更加肯定自己的困惑。   七月十五,中元节。这日裴素同裴泠裴泫具是一身素衣,午后便先带着祭品香烛纸钱往裴夫人坟上祭奠,一边薛洋远远跟着他们,另一头方慕燕也尾随前去。原来裴夫人墓地离竹屋并不远,不过往山上再行一刻钟便到了。薛洋走近一步看清墓碑上的字迹:“先室裴曲氏之墓”,左下角接着裴素名字,再后头是女裴泠子裴泫,碑上没有墓志,石料也十分普通,与常人无异,整个墓地显得十分简朴。说起来大约因着每年也有四次需扫墓,而中元节最主要是为了祭祀先祖,故此裴素一家人不过化了点纸钱,点了两支蜡烛、焚了三支清香便预备走了,只是末了裴泠向着墓碑磕了一回头道:“娘亲,我同爹爹还有泫弟冬至再来看您。”   那头方慕燕见至此并无异常,倒也松了口气。裴家人起身往回走,他遂也跟着回去了,底下裴泠发觉了他跟在后头,朝他回望,他便朝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做声。   回到竹屋,澜哥同阿清已将一张八仙桌从厨房抬到正屋中间,又摆上酒杯碗筷并整鸡、蹄髈、鲤鱼、两样点心和一样菜蔬,中间墙上挂起裴氏祖先画像做祭祖的仪式,傍晚到了时辰,裴素便领了裴泠同裴泫一起往那供桌前下跪行礼,一边澜哥帮着往酒杯里添酒,另一边阿清便往燃得正旺的蜡烛上点着了香再递给裴素,接着给裴家小姐和少爷。裴素这边磕过头,便对着先祖画像说道:“不孝子裴素未能侍奉双亲,承欢膝下,万祈先祖宽恕。今素率子裴泫女裴泠礼拜先祖,望裴氏祖先庇佑吾辈。”   后头裴泫裴泠也跟着朗声说道:“裴泠望先祖庇佑,此生平安顺遂。”“裴泫望先祖庇佑,此生平安顺遂。”   等裴素带着儿子女儿拜完先祖,这边澜哥同马夫阿清也自点了三支香,往那案前跪下,三叩首后齐声道:“家仆裴澜,拜求先祖保佑,惟愿此生无病无痛,平安顺遂。”“家仆裴清,惟愿此生无病无痛,平安顺遂。”   裴素等澜哥同阿清起了身,又道:“也替去年义城葬下的那位兄弟上一杯薄酒,化些纸钱,三年未满,也算得新坟,想他定然孤苦一生,无人念及的。”   阿澜便照着吩咐,往地上祭上一杯酒,又向焚纸的盆里添了些锡纸锭,化完纸,他又忍不住念叨一句:“这位兄台,遇到我家老爷,也算你三生有幸。萍水相逢罢了,年年都想着你。”   等这边祭祖仪式结束了,裴素便对一双子女道:“赶紧吃饭,吃完了爹带你俩去十方宫的放生池里放灯。”   姐弟两听了赶紧点点头,草草吃了饭,便随裴素出了门要往山上去,澜哥也要跟着去,却被裴素挡了回去,只说有自己带着他姐弟俩不妨事,让他在家里守着供桌上的蜡烛,不要叫灭了,夫人到时找不到回家的路。   澜哥只得作罢,又因为出门的时候天还未暗,裴泠便取了灯笼同火折备着回来时照路用,裴素同裴泫便一人捧了一盏河灯出了家门,那边方慕燕往厨房里自取了些吃食揣在怀里,也赶紧跟上前去。裴家父子三人便开始缓步往山上走,前头裴泠提着灯笼,后边裴素紧紧牵着裴泫空着的那只手,仿佛怕将他弄丢一般的慎重。到了十方宫山门牌楼前,三人便沿着荒草蔓延的古道拾级而上,那时天色渐暗,微风轻拂、残阳似血,层林尽染,参天古木之上偶有惊起的鸟雀,并着素衣而行的父子三人,绘就一副绝美的画卷。   后边薛洋追着上来,却发觉昨日被他威胁过的小山猫显然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尽也跟了过来。   因为方慕燕同在一边盯梢,薛洋不便发作,他转过身,却见这次小山猫并没有躲藏,反而大大方方地站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朝他讨好似地摇摇尾巴,他赶紧朝着那小东西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那小东西却干脆坐了下来,还舔了舔自己软软的肉垫子,又在地上打了个滚,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薛洋心想莫不是这小东西知道方慕燕在旁边,才敢这样放肆,但又怕坏了自己事情,只得让它去了,一时方慕燕察觉动静向自己这边望过来,瞧见地上一只毛色发亮的黑猫,不禁多看了两眼,幸好他倒也没有要走过来的动作,末了没发觉什么特别地便又盯着他家岛主夫人的一举一动去了。   薛洋感到方慕燕似乎有所戒备,便不敢走得太近,直接上了三清殿屋顶,远远盯着裴家父子动向。   下边裴素带着儿女进了十方宫,便直接往放生池去,那池子正连着那口略有古怪的泉眼,日落不过就在片刻之后,等裴素用火折子点燃了灯芯,正要往池中放时,却猛然查觉头顶上升腾起一轮鲜红的圆月,那月亮恰如一颗被鲜血浸透的眼珠子一样悬在漆黑的天幕中,冷冷地狰狞地盯着大地,让人不寒而栗。此刻十方宫内的所有在场者面上具是一脸惊恐,心下都明白这是大凶之兆,裴泫看见血月,吓得直往他爹怀里使劲钻,裴泠也惊得捂住嘴巴,挨到裴素身边害怕地问裴她爹:“爹,这是怎么回事,好可怕。”   裴素将两个孩子搂进怀里,定了定心神对他们道:“莫怕莫怕,这血月虽然看着可怖但在史书上也过记载的,当时虽然民间亦有传谣说天魔作祟,但后来都不了了之了。现在赶紧放了河灯,我们便下山去吧。”   其实民间早有传言,血月现世,定有大劫将至,此时邪气与怨气盛极,正气衰弱,何况今夜又是中元,地狱诸鬼被一齐放出,稍有不甚恐怖便会被厉鬼缠上。   方慕燕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心里想着这道观本就有些不干不净的,早些时候就应该绊住裴素他们叫他们别往这里来放灯,不过现在也来不及了。薛洋此时也觉坐立不安,生怕裴素招来恶鬼,惹祸上身。他正踟蹰要不要上前一些,却忽见血月照到那泉眼上,自泉眼下方投射出两道光线,正映在裴家父子身上。细细分辨却能发现那是两道红蓝交织的光线,似乎是两种图案,但此刻照在三人身上,图案是凹凸不平的,所以看不真切。   裴素赶紧将河灯放到池中,叫女儿点上灯笼,拉了两个孩子就要走,却不想怀里的裴泫正在发生着可怕的变化,他浑身颤抖,脸上速度地爆出奇异的纹样,他双手紧紧抓住裴素腰间的衣服,艰难地仰起头,眼中噙着泪水,痛苦地同他裴素道:“爹,我的头好疼,身上也好疼,整个人疼得快裂开了。”   裴素听他这样说心疼地不行,却又无能为力,眼见儿子似乎要发病,可他劲上符文分明好好的在那里戴着,却不知道问题在哪里。   那边裴泠见弟弟痛苦异常,想要安抚一下弟弟,伸手去抱他是,裴泫却一下拍开了她的手,那力道集中,震得裴泠手掌生疼。裴素见他渐渐抖如筛糠,也不知所措起来。   突然裴泫项上链子自发爆裂了,断成一片片落在他脚边,而他身上魂魄也似一股蒸汽一般自躯体中脱出四散逃逸。登时裴泫一声狂吼,四肢匍匐到地上,仿佛猛兽脱出牢笼一般,从瑟缩胆怯的小男孩,一下变成目露凶光的弑杀野兽。   裴泠吓得退后几步,裴泫全然失去理智,朝她姐姐飞扑过去,好在此时方慕燕眼疾手快,顾不得裴素以为他走了,赶紧一把捞过裴泠,将她护到身后,才没有让裴泫伤到她姐姐。   站在旁边的裴素似乎还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试图走上去叫裴泫的名字,好让他清醒过来,可方慕燕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阻止他再次靠近裴泫。可裴素此刻却异常坚持,他一把甩开方慕燕,径直往如狂的裴泫面前去,他一遍的叫着他的名字,告诉他我是爹,裴泫倒也有一刻迟疑的,但最终还是袭击了裴素。      ☆、非天梦魔   此时裴泫已经化出锋利的指甲,朝裴素扑了上去,幸而方慕燕及时掷出绯月刀,默念口诀列了一道囚阵,将裴泫困在一丈见宽的环形阵法中,才暂时制止了他的进攻。顺手把裴素也拉到自己身边,方慕燕果断转头对惊恐万分地裴泠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当知道留在这里会使我诸多顾忌,有湛露护着,一般的鬼祟伤不了你,这便赶紧下山去。”   裴泠眼中早就溢满泪水,向方慕燕哀求道:“救救泫弟,不要伤他。”   方慕燕叹了口气:“阿泫可是我未来的小舅子,我啊,便是使劲浑身解数也得救他。”   裴泠愣了愣,不知该如何作答,裴素此时却也转头道:“阿泠快走,不要留在这里。”   方慕燕将她用力一推,裴泠便向后退了数步,抹了把眼泪,女孩子果断转身往山门那边奔去。   见裴泠听话地走了,方慕燕定了定心神,思考如何去救裴泫,谁知方慕燕所列囚阵却没能困住裴泫,裴泫一声怒吼,身体撞向阵壁,竟然生生将阵法撞碎了,那如同雪白冰晶一般的阵法却咋空中四散裂开扑簌簌地落下来,如荧光一般消失在夜色中,方慕燕瞳孔骤然缩紧,心里有个可怕的想法。   阵法便如列阵之人的心神,所列阵不同,需要消耗不等的心神。   那日方慕燕第一次与发狂的裴泫交手,本来至少也是个旗鼓相当的结局,但数个回合之后,方慕燕竟然抵挡不住,败下阵来了。那次全因他进山之前,在信阳的裴家旧宅里列了一个需要消耗大量心神的镜阵,然后未作休息就马不停歇地往云阳山来,再然后是他低估了怪物的实力,最后差点反败为胜时,又被裴素暗中射了一箭。   此刻他将养的极好,心神宁静,觉不该这么轻易地被破了阵法。   并且方家阵法本来不显山露水,见过的人也不多,知道破解之法的人就更不用说了,目今除非玄门各家仙首用灵力强破,普通人恐怕根本做不到。但是方家阵法只对人、鬼、畜生有用,对神、魔、仙却如隔靴搔痒,毫无用处。   他记起那日在信阳裴家旧宅窥探到的辛秘,确实如义城的说书人讲的那样,裴夫人被裴素带进这云阳山时已经身故,裴素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让一双儿女拖到足月才出生……   难道会是神、魔、仙……   方慕燕尚来不及思考,裴泫已经疾驰而来,他露着獠牙,逼近方慕燕,方慕燕挥手一召唤,绯月重回他手中,他双手握紧短刀,等着裴泫发动攻击。   但裴泫扫了眼方慕燕,作势要朝他那边去,倏地却狡猾地调头往裴素身上扑,裴素未及提防,直接被他扑倒在地上,而他的锋利的指尖已然没入裴素的肩膀,殷红的鲜血顿时洒了出来,落了一地,方慕燕见状一脚将他踢开,裴泫便向后倒退了几步,伺机发动下一次更猛烈的袭击。   薛洋立刻明白过来当前局势,今天的裴泫与上一次截然不同,刚才见他的样子恐怕生魂散尽,是再也回不来的,方慕燕的阵法对他也全然无效,裴素唤他他也不管不顾,若自己不出手,在场两人必死无疑,他一旦杀死这两人,山下的三人恐怕也性命难保,若再出了云阳山,信阳的百姓恐怕也会遭殃。   裴素因为失血,脸色渐渐苍白,薛洋却并不想让他死掉,至少此刻心里极度不希望他死。   “云阳君,你也看到了,这怪物今日若杀了下头那两人,接着便会危害整座云阳山,你这个山神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来尽一份你的职责?”薛洋拎起脚边的黑毛猫,口气不善地道:“去给我弄点雄鸡血来,还有一叠黄纸,这里是你的地盘,你应该很容易就弄来。”   “哦,好的好的。”小山猫打了个哈欠,准备走了。   “这次到挺听话。”薛洋拍了拍它的脑袋。   “你没看出来,我在讨好你。”黑毛猫,跳下房檐,慢悠悠地走着。   “快去,不然剥……”薛洋还没吼出来。   云阳君道:“知道了知道了,剥光这座山里头山猫的毛。”然后就窜进了夜色里。   薛洋心念着快一点,方慕燕你撑住,千万别死了。   片刻间云阳君居然已经回来了,此刻他化成了小男孩的模样,交上一碗雄鸡血并一叠黄纸给薛洋,末了还从怀里掏出一支小狼毫递给薛洋。   “没笔画不了符,顺便给你拿了一支。”云阳君一脸快表扬我的神情,接着道“我见过以前那帮道士常常干这事。”   薛洋看都没看他一眼,便拿起狼毫蘸满鸡血画了数张夺舍的符咒,心想拿手写不是更快更粗暴,简直多此一举。   其实裴泫魂魄已散,直接上他身便可以控制那副躯体,但他与常人有异,还是谨慎一些微妙。   “你取了这两道符,绕到他身后,隔开五尺各放一张。”薛洋共写了五道符,将其中两道交给云阳君,“放完后,即刻退到五丈以外。等我上了裴泫的身,你赶紧将符纸收走,不要让人看出端倪来”   “可会失败。”云阳君捏着两道还在淌血的符纸,问道。   “鬼道之技,除了夷陵老祖,还真没有什么需要我薛洋考虑失败的后果。”薛洋不无得意。   云阳君点了点头便同他一起往裴泫那边跑,底下方慕燕早与裴泫战得正酣且早就满头大汗,薛洋赶紧在裴泫正面放下三道符纸,后头云阳君也手脚极快,火速放下另两道符纸。   薛洋看准裴泫位置恰好移动到五道符咒中间,口中念起咒术,飞速向他身体撞去,灵魂顷刻便与暴走的躯体融为一体,裴泫整个人霎时僵住,仿佛一尊石化的雕像,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方慕燕早就疲惫地快体力不支,更加身上多处创伤流血不止,他见裴泫不动,便用刀撑住自己身体,单膝跪到地上,思考对手为何突然僵住。但终究支撑不住,向后倒向地面。   而片刻后裴泫也倒了下来,如一滩烂泥一样瘫在地上,只剩裴素面色苍白的在一边看着他俩不知如何是好。   待他回过神来,却听到有人喊他;“爹!爹!”“老爷!”接着便是熊熊燃烧的火把,以及阿澜、阿清、裴泠三张焦急的面孔。   “他们都死了?!”裴素绞尽脑汁十分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裴泠赶紧上来扶住他,好让他不至于趴到地上。   阿清和阿澜赶紧一人一边,上去查看方慕燕同裴泫的情况,探了两人鼻息,互相点了点头,阿澜道:“还好还好,都还有呼吸。”   裴素便痛苦地闭上眼睛,裴泠看到有泪水自他眼中流出,她起初没有发现裴素也受了伤,等她扶住她爹一会儿,才发现他肩膀上有个极深的伤口,流了大量血,幸而她做了准备,从家里带了一些止血药剂,赶紧替裴素敷上。   而此时裴素却突然睁开眼睛,甩开女儿的手,一步一步爬向昏死过去的裴泫,其他几人看了心疼万分却又无法阻止裴素。   裴素终于爬到裴泫跟前,一把抱住儿子,口中不住喃喃:“是爹的错,都是爹的错,爹将你带来这人世,却从未让你过过一天快乐的日子。”   此时薛洋的魂魄已经进入了裴泫身体,只是一时还无法动弹,魂魄和非己的躯体想要融合的很好还需要一段磨合的时间,此刻他忍受着磨合的剧痛,那躯体仿佛对他的魂魄极度排斥,想要将他强制推出去,薛洋便强忍着与他争斗到底,试图驯服他,控制他。   有滚烫的泪水低落到他脸上,他很想伸手抹掉,但却实在无能为力。   裴素我救了你。   还有,方慕燕你的身体且留着,等以后有机会,我仍旧要换过来。   然而他一边忍受着剧痛,一边却觉得眼睛将要睁不开了,好累好想睡觉,眼前却恍惚出现一道白色的身影。   那身影白衣蹁跹,不染凡尘,背负一把镂刻着霜花的倾世名剑,手里执着一尾拂尘,他微微侧首,唇边露出一丝浅笑,眉目温和,眼若星辰。   薛洋的心猛地一抽。   “晓星尘……你……终于肯入我梦来了么?”   ☆、非天梦魔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   梦里薛洋回到了栎阳,回到他七岁那年。彼时左手小指由在,幸而未曾遇着常慈安。   他不是很明白自己为何会梦到那时的光景,那个时候虽然未遭逢重大变故,但日子也十分艰辛,实在没什么可留恋的。   他小时候性子全然不似后来那般残忍嗜虐,喜怒无常,喜欢把人玩弄于鼓掌间,反而是个怯懦单纯的孩子。他无父无母,常年在栎阳街头作着一名小乞丐,食百家饭,穿百家衣,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也因为年纪小,性子又怯懦,所以少不得还经常被其他乞丐欺负。   说起要饭,倘若能要到些残羹冷炙已算幸运,哪天能要到一两个新鲜包子或是油饼已是万幸,他舍不得吃,通常都会藏起来,等哪天要不到吃的时再取出来垫垫饥,甚至有时拿出来发现已经坏掉了,他还舍不得扔,和着冷水,吃得津津有味。但很多时候什么也要不到,他就只能饿肚子。所以实在什么也要不到的时候,他会找点别的来吃,比如蝉蛹,比如野菜。遵循着最原始的本能,他甚至从未思考过为何如此艰辛他还要活下去,只是在静静地成长着,譬如一株野草一般坚忍不拔。   但是冬天好难熬,如果要不到东西吃,就只能挨饿,饥饿得感觉很难受,常常会饿得胃里疼痛,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所以他讨厌冬天,何况冬天还有年节,除夕的时候,街上就会空无一人,他必然什么也要不到,只能隔着窗户看着人家一家团聚,其乐融融,吃着热气腾腾的美食,自己默默咽口水,摸一把眼泪。   那时候并没有太多欲望,大抵哪天能把肚子吃撑了就是最大的满足。   有一天他运气不坏,大年初七的中午,栎阳城里的鸿运楼已经开门迎客了,他饿得两眼发花,靠在离酒家不远的街角处晒太阳,很久没有洗澡,头发里的虱子都快忍受不了他身上的臭味了,身上的棉衣已经不能叫棉衣,因为棉絮几乎都从破口处掉光了,并没有多少保暖的作用,他挠了挠头,琢磨这新年伊始,说不定能遇到个把好心人,施舍他一点饭食,再不济酒楼宴席剩下来的剩菜剩饭也是不错的,至少味道极鲜美。   他正盘算着或许该绕到酒楼后厨去同店里的小二搭搭讪,讨点剩饭,一个样貌不俗,身形伟岸的男人牵着两匹黑马走了过来,其中一匹马上还有个深绯色衣裙的女子抱着一个同他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子。   他们最后走进了鸿运楼。   以他的经验,他们定然是外乡来的过路人,年初七路过此地,多半是陪妻子归宁结束正要反家。带着孩子的外乡旅客,多数时候比本地居民愿意施舍他吃食。他赶紧站起身来,整整破败的棉袄,屋檐下的阴暗处尚有积雪未消,他走过去抓了一把,搓搓脸同双手,末了还用指尖顺了顺头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整洁些。   那家人坐在楼下靠窗的位置,因为初七客人不多,所以很快点的菜就上齐了,薛洋隔着窗看到那女子拿了一碗鸡蛋羹递给她的儿子,脸上尽是讨好的笑意,那小子不知道为着什么事,大概在同他娘生气,噘着嘴并不打算赏脸吃那蛋羹,而那先前牵马的男子,没有出声,脸上尽是温和的笑意,静静看着他们母子俩。那女子见儿子不打算吃,赶紧说着各种好话哄他,末了用勺子挖了一勺送到他嘴边,那男孩子就吃了一口,摇摇头连说不要了。   薛洋瞧着那碗撒了碧绿葱花蒸得浅黄粉嫩还冒着丝丝热气的鸡蛋羹,忍不住舔了舔已然冻裂的嘴唇,他心里想,如果他有爹娘,他绝对不会同他们生气,必然每天恭恭敬敬地对他爹娘,只要他们能同他在一起就好了。他看着那女子一手搂着男孩子的肩膀,一手又夹其他菜喂到他嘴里,就觉得鼻子酸得快撑不住了。   肚子里咕噜的响声将他拉回现实,他得赶紧进去要点吃点,不然今天可能又要挨饿了。   他没有走进酒楼里,因为身上腌臜的很,还有一股臭味,老板会将他撵打出来,他便挨近窗户,开口向那对带着儿子的夫妻道:“老爷夫人行行好,我好几天没饭吃了,能赏口饭给我吃么,祝您阖家欢乐,福寿无量。”   那一家子听到他的声音,都转头过来,起先他们并没有开口,那男孩子还掩住了口鼻,显然是他身上的气味令他不悦,他心里想遭了,今天恐怖是要不到吃的了。   那女子看到了男孩的动作却便问她儿子:“辉儿你做什么?”   男孩子道:“娘,他……”   那女子用十分不悦地眼神瞪了一眼男孩子,男孩子并没有将话说完,就赶紧住口了。   男孩的父亲开口道:“承你吉言,这便进来吧。”   薛洋略踟蹰了下,便进了鸿运楼,走到那对夫妻桌前,不敢靠得太近,朝他们深深恭了一躬,口中道:“谢老爷夫人赏赐。”说完,他便盯着那碗挖过一勺的鸡蛋羹,吞了吞口水。   那女子瞧出了他心中所想,便唤小二:“再添一碗鸡蛋羹,下三两面条,浇头要红烧大排。”   薛洋愣了愣,他们并不打算给他剩菜剩饭。   不多时,小二就送上了鸡蛋羹同大排面,那女子就同他说:“坐下来吃吧。”   薛洋赶紧又鞠了鞠躬,起先还稍微克制一下,但是实在耐不住太饿了,便也顾不得烫口,三两下就把鸡蛋羹同面条都吃完了,剩下些汤汁也一并进了肚子,觉得剩下任何一点都是浪费的。   那小男孩却不知什么时候掏出一个锦袋,拿出里面一颗颗粉色的小球放到嘴里吃,薛洋从没见过那种东西,忍不住有些好奇,便盯着人家瞧个不停。   那男孩子便问他:“你没吃过?”   薛洋老实地点头。   “给你吧。”那男孩突然大方地将整个袋子递过来,他爹见他如此动作,眼里露出些许赞赏的神色。   薛洋迟疑了一下,不敢去接。   “反正我爹还会给我买。”那男孩从座位上下来,走到他爹跟前,爬上他爹的膝盖,坐到他腿上,用双手抱住男人的脖子,脸上露出一点炫耀似的神色。   “我才想辉儿不懂事,如今看来却是大了。”旁边的女子忍不住笑了笑。   薛洋不太明白当时的情况,但他想给我吃的,总是好的,便开开心心收了那袋子。   后来便和那对好心的夫妇别过,那女子还给他一些钱,嘱咐勉励他几句,他站在夕阳下目送他们离开,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锦袋,取出一粒放到嘴里。   他始知甜味是那样的,令人精神愉悦而又心怀感激。   可惜好景不长,第二天厄运却悄无声息地来了。   “小东西,我听说你昨日交了好运。”当地乞丐中一个小头头带着几条他的走狗,闯进他藏身的破庙,踩着他的脸,将他压到地上,“得了多少钱?我听二狗子说,那对夫妻衣料不差,在鸿运楼点了满满一桌酒菜。怎么得也得给你一二钱银子吧”   薛洋心想遭了,被他们看到了。   “只得了一吊钱,我愿意全部孝敬杰哥。”薛洋知道藏也无用,若是不坦白,少不得挨一顿打,以前便是如此,他已经学乖了。   “一吊钱?你特么当我白痴!”几条走狗已经把家徒四壁的破庙搜了一圈,薛洋少得可怜的家当也被尽数摔到地上,好不容易拾来的几只尚且算是完好的碗也被摔烂了,里面少不得又那袋子藏起来的糖果。   “你晓得这糖是哪里买的么?”他指着那袋子粉色的糖果问薛洋,“成都老字号玉兰斋的玫瑰蜜汁糖,半两银子还得排一天队,人家这个都给你了,还舍不得一两钱银子?”   “杰哥,我真的只得了一吊钱,我不敢骗你。”薛洋当然不会知道那糖果多少价钱,只得苦苦求饶。   “你这个小杂碎。”叫杰哥的男人,一把抓住薛洋的头发,强迫他把脸抬起来,“长得倒还能看,我看不如把你卖到勾栏院去,给杰哥换点钱,还能让你吃饱饭倒也不错。”   “算了算了杰哥,他全部家当都在这里,想来也不敢骗人,卖到勾栏却是要坏规矩的,何况你没听街角算命的瞎子说他命犯孤星,叫我们离他远点,勾栏也不敢收他的。”幸而走狗里还有人有一些良心,说了几句不中听的,好歹救了薛洋一条命。   他们自然拿走了那吊钱,同那包价值不菲的糖果。   如果没有尝过甜的滋味,其实也不甚在意,但一旦得到又即刻失去,却又是另一种感觉,仇恨的火种突然就埋在了他心中,只是还不足以将他焚尽,他感知着身上被揍得疼痛,和嘴角留下的血迹,以及一地狼藉,握紧了拳头。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我洋,开一波洗白,我真的没有虐他。   ☆、但为君故   虽然知道自己是在梦中,薛洋却依旧能感知到那种拳脚落在身上的钝痛,何况那时候他本来成日吃不饱饭,身体并不强健,瘦瘦弱弱的,挨过一顿打,便禁受不住生起病来。好在尚有些吃得没有被那群乞丐翻出来,最后仍旧挺了过去。   薛洋心知,再过不久,他将遇到改变他此生命运之人,常慈安会于某个傍晚在一家酒楼向他郑重许诺待薛洋给他送完一封信,就给他点心吃。他的身体本能地不想去重新体验这场让他战栗惊恐的噩梦,他竭力想睁开眼睛,要起来,却怎么也办不到,只觉得身上仿佛有千斤重物压得严严实实,他只得被迫接受梦境的继续。   他的心情是焦虑的,如果没有遇到常慈安,他又会是怎样一个人,大抵就是做一个常常饿肚子的普通乞丐,没有未来。可没有常慈安,他便不会感知到人性的至恶,不会堕入鬼道,不会遇到金光瑶,不会去屠人家满门,不会遇到晓星尘,更不会被金光瑶修理完奄奄一息后又被晓星尘救起,最后在与他相处的数年间,一遍遍的感知人性的至善。   善恶不过一念之间,他叹了口气,如果最初遇到的是道长呢?没人会回答他,但他知道此刻自己心中的答案已经渐渐清晰。   太阳啊,很暖,本能地就想靠近它。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神思与梦中年幼的那个是相通的,他甚至能控制七岁的自己,所幸现在薛洋的神思已是二十七岁的成年人,看问题比那时深刻多了。他在想那时候要不到吃的主要因为自己太怯懦寡言,他天生有张讨人喜欢的脸,如果嘴皮子甜一些,恐怕并不会混的那样惨。   他决定第二天换个方式要饭,他尽量把自己倒腾干净,来到一家布庄门口,看见年轻的少妇穿着新裁的衣裳出来就凑上去道:“姐姐,你的胭脂颜色真漂亮,配着你今天的新衣裳实在好看的很,您家相公肯定不会去流连花丛了。”或者“大娘,这身新衣裳定是您家媳妇孝敬您的,你穿着简直年轻了十岁。”诸如此类,到还真的挺奏效,一天下来居然也被赏了好几十文钱。足够他买上几个新鲜的大肉包子吃了。   他不知道这梦会做多久,但就算是在梦中,也必然不想自己过得很惨,所以还是得小心翼翼地经营。   因他要饭的业绩突然提高很多,那个被唤作杰哥的男人自然又来欺负他了,不过,此刻他心中早已想好该如何对付他,薛洋同杰哥说,被杰哥教训了多次,突然悟了自己原本太过愚钝的,不懂得讨好别人,自然要不到饭,现在恍然大悟,讨饭也是讲技巧的,他琢磨了一会,觉得自己那套可行,去试了试果然效果还不错,如果杰哥愿意保护他,薛洋可以每月孝敬一钱银子。   杰哥听了觉得倒也划算,就同意了他的提议,于是薛洋过上了一段安稳的日子。   有一日他收成不错,早早结束了要饭,因提防着常慈安出现,所以一直在那间宿命中的酒楼附近徘徊,天色向晚时,果然见一辆马车载了他的敌人过来,薛洋思考了几日,觉得就算是在梦中,也绝不能放过他这人渣,不杀了他,也得叫他吃点苦头,所以腰间的短刀,是早就替常慈安准备好了的。   他原本打算仍旧同以前一样,上前去讨吃得,待他满面诚恳地许诺说只要完成任务就能回来吃点心的时候,就当面揭穿他的好人面具,若他恼羞成怒,反倒正好给他两刀。   可惜事情到这里却不受他控制了,这个梦境出现了偏差,有个男孩子显然先于他走向了常慈安。   他远远观察他们情景,显然那一个男孩子接替了他的位置,被许下诺言,他心中一时气愤难耐,如果事情是按照他的经历发展,那么那男孩子就要代替他受下丧指之痛,以及那如同被当成狗一样耍着玩的屈辱。   他下意识地就将手摸向腰间的短刀,抽了出来,紧紧揣在手中,那刀刃闪着嗜血的寒意,准备往常慈安的方向去。   “你要做什么?”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握刀的手被紧紧拉住,面前地上显出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他的余光瞥见那人洁白衣裳的一角,在流光里被清风拂过,一阵飘荡。   他听清那个声音,觉得自己呼吸都快停止了,心不由地搅在一起,眼睛瞪得极大,眼眶因生疼而发红,他甚至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越跳越快,复杂的情绪自心底缓缓升腾而起,满溢整个胸口。   不期而遇,毫无征兆地,他心心念念的人,在洒满金色霞光的栎阳街头,自身后握住了他的手。   他被握着的那只手,因紧张而颤抖起来,泪水一下就决堤了,可他不敢回头,他从未想好要用怎样的表情来面对晓星尘。   他的唇角动了动,这个名字于他实在太沉重,沉重到在念着这三个字的时候,他都发不出声来。   就算是在梦里也是如此。   最后,他还是缓缓回过了头,脸上淌满泪水。   年轻的道长起初皱着眉头,看到他脸上表情,赶紧松开他的手,短刀哐镗一声掉落到地上。   “可是弄疼你了?”晓星尘投来询问的目光,盯着他的手腕瞧了瞧。   薛洋摇摇头,想起什么又赶紧点点头。   晓星尘却蹲了下来,摸了摸他的头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告诉我你拿着刀要做什么?”   薛洋此刻并不想骗晓星尘,想了想便说:“道长你看,那边酒楼有个在和小男孩说话的男人,他不是好人,他曾经骗过我,还弄伤了我,我今天看见他又在骗别人,所以想……”   “想杀他?”晓星尘问得很干脆,“我外出游历,前几日到了栎阳城,便注意到你了,你的刀是早几日就买好了备着的,所以你有预谋。”   薛洋:“……”   “你年纪这么小,就起了杀心,可不是什么好事。”晓星尘捡起地上的刀,将他还给薛洋,“何况你一个小孩子又怎么斗得过他们。”   说话间,那个接了常慈安任务的男孩子已经跑去送信了,薛洋回过神来,才发现追不上了,他只得同晓星尘说:“道长不信,就等着那男孩子回来,你且看看常慈安会怎样。”   “姑且信你,我想一个七岁的孩子,总是天真无邪的,骗我当没有什么好处。”晓星尘笑着对薛洋这样讲。   后来果然剧情就跟薛洋那时一样,男孩子被人提着耳朵押回来了,常慈安已经走了,说好的点心也没有了。   薛洋一副你看吧,我都说了常狗是个人渣,你还不信的表情。   晓星尘笑着道:“不过一碟点心罢了,想吃什么样的,我给你买。”   薛洋面上的表情却忽然狰狞起来,他双手握紧,突然一刀向晓星尘砍去,一边爆吓道:“不管你是谁,胆敢变成他的样子戏弄我,绝对绕不了你。”   晓星尘却灵巧地躲开了他的攻击,边退边说:“怎么看出来的,我觉得我演得挺好的呀。”   薛洋却仍旧追着他不放,拿什么他都尚且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算了,拿晓星尘嫖他简直罪无可恕。   追了半天,晓星尘却化成一道白烟不见了,剩下风中传来一句:“不玩了,你赶紧醒吧。”   说完薛洋眼前一黑,再睁开时,看到是裴泫房间的屋顶,而他脸上湿漉漉地,仿佛有什么东西再舔着,弄得他很痒。   他彻底清醒过来之后,才看清楚是那只黑毛山猫在作怪,那只猫还真是脸皮厚。也不知道它缠着自己究竟有些目的,薛洋顺手把山猫扔到一旁。   他看看自己的手脚,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知道夺舍于此算是成功了,他又试着动了动脑袋,伸了个懒腰,觉得浑身的毛孔都挺舒服的,刚进入这剧身体的时候,明明反抗得那么剧烈,此刻竟然像是天生就是自己的那样服帖。   黑毛猫又凑上前来,蹭他的手,仿佛很喜欢他。   他忆起梦中所见,又看了眼黑猫,略思索了下,忽然明白过来,遂冷冷地道:“云阳君,可是你变成道长的模样戏弄我?”   小黑猫喵喵叫了两声,一脸无辜。   “别装了,我都想明白了,那三清殿里也是你搞得鬼吧?”薛洋说。   “果然还是瞒不住大哥哥。”小黑猫说着变成了小男孩的样子,坐到薛洋身边,“大哥哥噩梦缠身,我实在喜欢的不得了,自从裴素搬进这云阳山,我都十几年没尝过这么美味的噩梦了,我饿得越缩越缩小都变成这副模样了。”   薛洋皱了皱眉,果然猜得没错。   世间有一族类自称食梦兽,以凡人噩梦为食。不过就算如此,变成晓星尘的样子戏弄自己仍旧不可饶恕。   “你既然窥探我的记忆,当知晓星尘是我执念,不知道变成他会令我生气么?”薛洋质问道,眼里已有杀意,“现在告诉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道长会不高兴的。”云阳君眼底露着笑意,望着薛洋淡定地道,“他本来就不喜欢你做这样的事情,如果你杀了我,他只会躲得更远,你说对不多?” 作者有话要说:  薛洋:我特么眼泪都飚过了,你告诉我晓星尘本尊还不出场。 云阳君:洋洋你哭起来当真是梨花带雨,嘿嘿嘿。 求小天使留评啊,这个收藏和评价的比例太奇葩了吧   ☆、但为君故   说起来,薛洋自从做了鬼,便不知为什么对杀人这事提不起兴致了,多半嘴上恐吓得多,却并无实际行动。   云阳君这样说着,到真触到他心底的软肋。   当初他不懂情,便无所畏惧,如今心有所念,便觉自己浑身都是破绽。   他转过头不置可否,想着现在既然夺舍重生,便该抓紧把晓星尘寻回来,方慕燕想来是没什么事,不知裴素是个什么情况,现在既然托生成了他儿子,少不得得去关心一番。   “这事便不同你追究,你若想留在我身边每天吃得饱饱的,便替我办点事。”薛洋转移话题对云阳君说。   云阳君自然高兴地点头。   “我睡了几天,裴素他醒了么?”薛洋问它。   “有三天了,裴素倒是还没醒,他伤口似乎恶化了,这几天正发着烧。”云阳君想了想又道:“对了,现在你变成了裴泫,往后我该怎么称呼你?”   “你既然要以我的梦境为食,那我便是你的饲主,你叫我一声主人也不算为过吧。”薛洋心下想,将它收做己用,手下好歹有人能供差遣也是不错的。   云阳君本来脸皮就是顶厚顶厚的,叫什么不是叫,薛洋说让叫主人,它便高高兴兴笑嘻嘻地腆着脸叫道:“好的,主人。”   薛洋便不管它,自顾自思索起怎么扮演好裴泫这个角色才是正事,之前他虽然藏在裴家一月有余,但始终将方慕燕视为第一猎物,所以并没有花心思在观察裴泫这个病秧子身上,那天晚上方慕燕在和裴泫对阵时,看他样子似乎对裴泫有所怀疑,何况他方家阵法尚且困不住裴泫,可见裴泫这个病蹊跷的很。薛洋忽然想起那日在裴家旧宅中,方慕燕用镜阵窥探过裴素往事,莫非还有其他隐情是他薛洋没有猜到的?他心里遂盘算着,接下来任务有三:其一、不知上了裴泫的身他还会不会发病,所以得稳住裴素同方慕燕,伺机换一副厉害些的身体为上策。其二、寻到宋岚,哄他交出晓星尘魂魄。其三、拼凑齐晓星尘魂魄,召他回来。   后两个任务显然暂时太难了点,只得先将第一个达成。   还好裴泫是个包子性格,跟薛洋小时候也差不多,真扮起来倒也不难。打定主意,薛洋遂起身穿上衣服,开了门往裴素房间去。   到了裴素房门口,却见裴泠正在里面伺候着给他爹换额上的湿布巾,薛洋想了想赶紧酝酿了一波,红着眼眶进了门朝裴素身边扑过去:“爹……”   裴泠见他进来,便问道:“阿泫,你醒了,怎么不好好躺着。”   薛洋道:“我担心爹的安危,想着爹不知道怎么样了,所以着急来看爹。”   裴泠便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薛洋赶紧握住裴素的手,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十分担心他的样子,不过他本身对裴素就是心怀感激的,所以十分里倒也有五、六分是真。   也不知是不是听到儿子唤他,此时裴素竟悠悠地醒转过来了,裴泠见了马上高兴地道:“爹,你可醒了,我去给您端药。”   裴素的第一反应却是将薛洋一把搂住,紧紧拥在怀里,薛洋不大习惯这种亲密的动作,一时心里觉得有点膈应却又不好挣扎,只得硬着头皮任他这么抱着。裴素却还不肯罢休,又摸了摸他的头发,将脸颊贴着薛洋的脑勺,只差没在他脑门上来一口,薛洋一身鸡皮疙瘩,心里暗道:“父子之情,这是很正常的。”   好在裴泠端了药已经回来了,不过不是一碗,却是满满两大碗。她将一碗递给裴素,另一碗给了她弟弟。   薛洋只得接过来喝了,因为做了鬼之后舌头也尝不出味道,面对突如其来的苦味实在有些无法接受,不免皱了皱眉头,薛洋同裴泠说:“姐姐这药好苦,给我一粒糖吃吧。”   裴泠却道:“你又忘记爹说过什么了,还想着吃糖。”   薛洋正不明所以,裴素开口道:“算了,阿泠去给你弟弟冲杯蜂蜜茶吧。”   裴泠心想,爹又给弟弟放水,但又无可奈何,只得去了。   她前脚刚出门,方慕燕后脚走了进来,看见裴家父子都在,便行了个礼,向裴素道:“裴世叔可算醒了,大家都着急的要命。”   裴素面色仍旧苍白,此刻听方慕燕关心他伤势。便客气道:“有劳方公子操心,我感觉好了许多,倒是我们父子此番又让你见笑了。”   方慕燕摇摇头,忽然想到那天一时心急同裴泠说过裴泫是他未来小舅子的这样的混话,裴素大约也听见了,便对裴素说:“世叔不要见怪,慕燕心里诚然想要帮忙的,那日事发突然,怪不得谁,只要大家现在都安好,就是最完满的结果,至于其他的我们再想办法如何?”   裴素便感激地点点头。   方慕燕又道:“恕我直言,世叔如果不见外,不若将此中隐情告诉小侄,我方家虽然不敢夸口玄门之首,但自有异于别家的能耐,说不定能治好裴公子的病也未可知。”   裴素道:“倒是多谢方公子一番美意,不过这是我一人之错,不愿牵涉外人,我一力承担便是。”   薛洋听了心里暗说:“裴素这就是你不对了,难道你没看出来,方慕燕和你家裴泠一个郎有情,一个妾有意,十有八成方慕燕也是要做你女婿的,怎么好说人家是外人?”   方慕燕到底年轻脸皮薄,听裴素一口拒绝,连委婉都不带的,面上便有点挂不住,只得随口问了裴泫几句身体好了不曾,就赶紧出来了,走的时候,裴泠恰好也回来了,在屋外碰到时方慕燕便神色复杂地看了裴泠一眼,欲言又止。他心里其实想着,我不过想看看能不能给小舅子帮个忙不,未来岳父大人尚且一脸你谁啊,没这必要吧,哪天我若上门提亲,岳父大人岂不是要把我轰出去。   裴泠见他不说话,朝他一笑道:“一会来找你。”   方慕燕见了,心下又灿烂了。   又过了几日,薛洋心想着,方慕燕这回不要又不说一声跑了,那他可亏大发了,需得同他搞好关系,才能稳住他,于是开始主动同他搭讪,然这切入点在哪里,自然便在裴泫他姐身上。   于是他便趁四下没人的时候,姐夫长,姐夫短地乱喊一气,方慕燕心里倒是十分受用,何况薛洋还同他分析,你去外面谋事情做,拼死拼活的尚不如我家小厮挣得多,不如待在我家,哄着我姐同我爹,哪天我爹高兴起来,给我姐的嫁妆翻个倍,你不是赚翻了,方慕燕心里一想似乎很有点道理,于是同裴泫关系自然亲厚起来。   方慕燕那边心里又想,虽然裴素一脸高冷,嘴上说着不关你的事,但若真解决了裴泫这桩心病,裴素和裴泠必然还是感激他的,于是决定自己查探小舅子怪病的线索。他想起那晚在十方宫,裴泫毫无征兆地突然发病,跟血月现世多少有点关系,但跟十方宫本身是否有关呢?他之前本就对这道观有所疑问,但因为着急着走,所以也没管它,这次反正不急着走了,索性去看看。   他便约了小舅子一起往山上去,这回仍旧打三清殿进去的,薛洋细看方慕燕脸上却并无异样,他心下遂有些不解,看见云阳君照旧跟在后面晃晃悠悠,便过去一把将它抱起,搂在怀里,摸了摸云阳君头顶上那点毛,趁着方慕燕不注意,凑到它耳边,低声问它:“怎么方慕燕好像一点也不受你影响?”   云阳君被他摸得十分舒服惬意,眯紧了眼睛,喵喵叫了两声,方慕燕便回过头,发现似乎是那天那只黑毛猫,薛洋赶紧道:“我看它一直跟在后面,觉得挺可爱的,所以抱抱它,估计是饿了,一会给它找点吃吧,姐夫。”   方慕燕点点头道:“上回似乎也看见它了,黑猫能辟邪的,正好带回家看门。”   薛洋道:“好的。”   云阳君见方慕燕转过头去,便对薛洋说:“他又不像你有那么悲惨的故事可看,人家到目前为止都顺风顺水的很,对我来说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薛洋:“……”   方慕燕跟薛洋查探的方式也差不多,也是一间间房间仔细翻查,只是动作稍微粗暴了些,他把人家叠得好好的被子全部斗开了,不过粗暴也有粗暴的好处,正好把人家藏被子里的好东西斗出来了。   薛洋看着方慕燕从地上捡起的一把钥匙,心想这么拙劣的手法我居然没想到。   方慕燕道:“多半是偷了藏这里的。”   薛洋一脸,你知道的真多,姐夫你好厉害啊的表情逗他开心。   方慕燕却被钥匙上面一个极小的图案吸引了目光,他招呼薛洋去看:“你来看看上面是个什么玩意。”   薛洋赶紧凑上去细辨别了一番,却觉跟那日在泉水中看到的图案是一致的,同样是烈焰与海水交织的纹样。   薛洋说:“似乎是烈焰与海水的图案。”   方慕燕却沉默了,半晌他开口道:“想不到竟然与我蓬莱岛师出同门。” 作者有话要说:  看见有姑娘留言说跑了这么多章晓星尘还不出场,我好方,要不要砍大纲,直接上薛晓呢?但是我写得是情怀啊,所以决定继续跑完整剧情。 继续求小天使留评!!!   ☆、蒹葭苍苍   薛洋心想之前他来查探十方宫,倒也格外留意着门派标识,因为玄门世家皆好此风校服武器都带有家纹,所以拾得几把铁剑他都仔细看过,却并没有标识,但这把钥匙和那日泉水中的倒影却再明显不过,难道当年此派上位者并不想世人知道他的来历。这十方宫原是一个道观,内中住得是一群道士,可却从未听说过蓬莱方家师从道门,想着继续从方慕燕嘴里探听下秘闻,薛洋道:“原来姐夫也是一名道士,我竟没有看出来,我姐姐如果嫁到蓬莱岂不是要当一名女冠了。”   方慕燕听他这么说,赶紧摆摆手:“只是我家祖上同道门有些渊源,现在早就不是了。”   薛洋又追问同道门是何渊源,方慕燕接着道:“你可知上古时候,蓬莱是何人的道场?”   薛洋想了想要说上古时候又是蓬莱岛,难道真有通天教主这号人物在蓬莱碧游宫开坛弘法。   不料方慕燕未等薛洋开口解释道:“裴家自来是书本网,入朝为官者居多,也不大会留心市井传说,读得都是圣贤道德之书,想来泫弟对这种玄门旧事不感兴趣的,不妨告诉你,我家祖上是截教后人,自封神之战后,截教门派凋敝,门人四散,唯有我祖上一支弟子坚守碧游宫道场,但为了避嫌,便不在以截教门徒自居,时间久了,世人也就忘却了。”   薛洋心中想着,这样倒是说得过去,他方家最神秘莫测的便是阵法,而昔日通天教主最厉害的不正是列阵之术么,鸿钧老祖赐下的四把仙剑配上诛仙阵,实在是毁天灭地的好玩意。不过他怕方慕燕发现他知道得太多,嘴上赶紧说道:“姐夫将这种秘闻告诉我,会不会不太好。”   方慕燕说:“我出岛之前原也以为这是什么不得了的秘闻,不过到了大陆上,才忽然发现连路边书摊上那些传奇话本里头,都把截教道场设在蓬莱碧游宫写得清清楚楚的呢。我想玄门世家若想到阵法这一层,多少都能猜我家同截教的联系吧。不过令我不解的倒是泫弟你这病,实在古怪的很。”   方慕燕目光停留在裴泫脸上,薛洋只觉被他看得有点尴尬,其实方慕燕心里想着:“我竟两次败于你手,实在令人费解,你究竟是神还是仙抑或是……魔!”但他嘴上却接着道:“算了,来日方长,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们先下山去吧。”   薛洋想起刚才寻到的钥匙,便提醒道:“那刚才的钥匙,该如何处理?”   方慕燕却朝他笑道:“这个倒是不急,我以前在岛上,也常做这种事,看这钥匙的尺寸多半是开锦盒的,而锦盒么最最重要也就装些神器仙器,倒也没什么稀奇的,现在没准连盒子都找不着了。”   薛洋看他一脸笃定,只得不提,跟他下山去了。   又过了几日,方慕燕不再去十方宫查探,倒是常跑信阳城里去,薛洋这边琢磨着他多半是去信阳打听十方宫的旧闻了,也很想跟着去,奈何裴素不允许,他头次提这要求,速来对裴泫各种疼惜放水的裴素便一脸再说一遍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那种异常严厉的样子。   薛洋只得放弃了,谁知他非但被禁足,还猛然发现自己当时一定是脑子进了水,一时冲动才选了裴泫重生……并且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简直是地狱模式……   那日他刚睡到自然醒,就听到裴泠喊他一会去书房,也不知为了何事。他心想反正不是裴素传唤也不是什么大事便磨磨蹭蹭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吃了两口早饭,踱着步子往书房去,到了门口忽然发现裴泠和方慕燕都正襟危坐地在案边听他家小厮阿澜讲话。   只听阿澜说:“今日讲完了秦风,记得每首诗都得抄写五遍,并且背诵下来,过几日老爷要亲自问的。”   薛洋一听,这秦风是啥玩意?想他自小流落街头,虽识得几个大字,但又没有正统地学过笔墨文章,这基本功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时刚入兰陵金家,因为要填到姓名簿上登记的,所以金光瑶问他何字,他回答没有,一来确实没人赐字,二来其实字丑得不堪入目,自己都不好意思,所以想说没有就免了动笔,谁知道后来金光瑶刷刷两笔,也没经过他同意,赐他成美这个表字,竟成了一时笑谈。   他前脚刚进书房,阿澜就盯着他看,薛洋不解其意,遂问:“这是在做啥?”   裴泠说道:“阿泫,你忘了今天是初一,爹吩咐澜哥教我们读书练字啊。”   薛洋一听瞬间一脸蒙圈,世上还真没几件事能难住他这聪明的脑袋,除了!练!字!   阿澜看他表情及其不自然,便软下心来道:“今天讲得是秦风篇,少爷你本来基础就差些,这样吧,你在里头随便挑一首,我单独给你细讲,你记熟了,老爷那边反正也不会为难你,你看如何?”   薛洋一听有转机赶紧点头,阿澜便将面前书本摊到他面前,示意他做选择,薛洋装模作样翻了几页,看到那些诗歌一堆堆的字都认不全,便觉手心冒汗……看来看去,有一首长短合适,字也认得全些,便指给阿澜道:“就这首吧。”   阿澜看了一眼,倒是笑了:“这首是当真不错的,也好懂的很。”   半个时辰之后,墨汁都滴落到纸上晕开成数朵墨花了,薛洋还提着小狼毫怎么也没法在洒金的宣纸上下笔。   阿澜给他讲完这首诗,吩咐他得抄写十遍后就走了。而此刻屋里裴泠在研读自己的医书,方慕燕在裴泠左手边的案上打着瞌睡。   薛洋干脆把笔一扔,心想这也真是奇了怪了,怎么他的探花爹不亲自来教他发蒙读书,倒是差个家仆来讲这么酸不拉几的玩意。他本来坐在靠窗边的案几上,此刻无心抄写诗经,便往窗外看去。   这书房临着后头厨房,裴家车夫阿清正裸着上身劈柴,这人因为一向寡言的很,所以一直没引起薛洋的注意,几乎和透明的一般,此刻薛洋一时无聊,便打量起这个车夫,只见他身材修长,足有八尺,猿背蜂腰,全身上下没有丝毫多余的赘肉,小腹上也甚是紧实,他挽着裤头,露出来的小腿甚是光滑,在秋日艳阳的照射下,小麦色的肌肤袒露着健康的男人气息。有汗水自他背上滑过,留下印记,薛洋忽然看到阿澜走了过来,手里提了壶茶水,笑着与他说话,阿澜本就长得清秀俊逸,唇红齿白,冷漠英俊的男人只是安静听他说话,嘴角微微翘起。薛洋想起自己现在这幅皮囊,忽然觉得有点郁卒,看了眼扒在裴泠左边桌边流着口水的方慕燕,暗自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心里骂道:“这特么怎么回事,方慕燕就算了,长得丑也做不成裴家女婿,可这里车夫小厮都好看的让人讨厌,裴泠明明如今也跟个仙女似的,怎么裴泫一少爷长这么挫,当真是一个爹妈生的,当初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才挑了你这具皮囊。还一个两个在我眼前秀恩爱。裴泠见弟弟在发呆,便问他怎么了,薛洋忍不住指了指方慕燕,对他姐说,他呼噜声太响,我没发看书了。   但他心里却在回想阿澜跟阿清之间那种奇怪的相处模式。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那晚他做了个梦,梦见晓星尘未着寸缕立在一潭清水之中,似乎在沐浴洁身,他想要过去抓住他,便偷偷地淌水从他背后靠近,但水波发出的声响却还是惊动了道长,最后道长化成一只白鹭从水面掠过,远远飞走了,只剩薛洋留在水中央,抬头仰望天空。   第二天他醒来时,便准备着一股起床气朝云阳君发泄,可是小黑猫却并不在他枕边,说明山神大人没有找他玩耍,那个梦是他自己的潜意识。   他只得揭开被子穿衣起床,发现亵裤和床单上那干了一半但仍旧黏腻的玩意时他登时大窘。   他不想承认自己做了一个春梦,于是找了借口,裴泫这个身体才十三岁啊,一定是因为这个缘故。   一想到裴家家务都是裴泠在做,薛洋便谋划着得赶紧把床单和裤子偷偷洗了,万一被他姐看见了,不是更窘。   于是他换了裤子穿好衣服,卷了床单,看看外头时辰还早,估摸这会没人起床,便往后院井边去,打了两桶水,洗了一半,肩膀上却被人重重拍了一下,薛洋顿时吓了一跳。   “泫弟,你偷偷摸摸地在做什么?”转头却见方慕燕笑嘻嘻地凑上来,拿眼睛不住往洗衣盆里瞧。   “没什么,洗裤子,我尿床了。”薛洋面上一本正经地回答,心里却窘得要命。   “哦?真的吗?你这个年纪还会尿床?”他上下打量着薛洋,似乎想到什么,然后一脸我懂了的样子接着说,“该不会是……啊呀,这个是很正常的么,你不用害羞。你姐夫我都不知道洗过多少回了。”   薛洋:“……”   方慕燕看他算是默认了,也就不跟他开玩笑了,岔开话题道:“我刚从外头回来,探听到一些关于十方宫的消息,你想不想知道?”   薛洋赶紧点点头,方慕燕却打了个哈欠道:“忙活了一个晚上,等我补一会觉,吃了午饭再同你细说。”   薛洋看他神容疲惫,刚才自己又被他窘了一回,报复心起便半真半假道:“忙活啥忙了一个晚上,你去嫖了么?”   方慕燕:“……”   薛洋道:“这算是默认了?我告诉我爹和我姐去。”   方慕燕只得求饶道:“小舅子疼我,我刚才什么都没看见。”   薛洋便笑了,拧干亵裤同床单,递给方慕燕道:“姐夫疼我,正愁没地方晾,晾到你房里怎么样,反正你熟练的很,弄干了还我。”   方慕燕只得干笑两声,答应着拿走了他小舅子的亵裤同床单,弄干了才还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看你们都跳着章节读,来个剧透吧…… 一、裴家副本 掉落顶级招魂道具X1 二、十方宫副本 掉落满足晓星尘毕生愿望道具X1 都说是英雄副本了,能单刷么,当然不能罗,所以我给目前蓝装的洋洋准备了开挂的队友。 综上,如果只想看cp啊开车啊的可以收藏下,等最后那几章看看,反正我心里是打算写成甜得掉牙那种结局。 ps:这算是一辆自行车不?   ☆、蒹葭苍苍   那天吃了午饭,方慕燕果然依言来找薛洋了。   原来方慕燕打听到这十方宫在三十年前香火是十分鼎盛的,宫内弟子数量庞大,俨然一副道门正宗的派头。按例,道家掌门继任的传统是依师徒或者父子之间的血脉姻亲传承,这十方丛林制却另辟蹊径以任人唯贤为首要条件,颇有地不分南北东西,派不分天一全真,亦不排资论辈,外头来的云游道人也能悉心请教,接入宫中供养,对佛道,儒道亦是兼容并包,所以一时风头大盛无人能及。可惜廿年前,不知为了何事掌门突然离奇失踪,群龙无首时,十方宫内部两党相争,闹得个两败俱伤的境地,便开始有倾颓之相了,再到数十年之前,十方宫门人走的走散的散,最后剩下十来个人,却在一天晚上突然集体失踪了,这附近几个乡镇的人听说了,都怕得要命,便报了官,官府也派人来查过,却始终没有头绪,又因为没人来报家人失踪,所以最后便做了无头公案,搁在那里了。   薛洋听方慕燕一口气讲完十方宫的旧闻,忽然怔了怔。记得那时曾听人讲起过,晓星尘因心怀救世之念所以离了抱山散人独自下山来,又因为师从高人,资质极佳,所以第一次夜猎便一战成名,后来便有世家拉拢,但道长却不想与这些世家同流,更倾向于轻血缘传承,注重志投道合,所以结实了宋岚后便有一同开宗立派的想法。   薛洋心想,这个十方宫建制倒似乎很合他的意,只可惜也已经淹没了。   想到晓星尘下山这事,他面前却忽然浮现出道长自刎那日的情景,他被揭穿了身份,情急之中说了很多伤害晓星尘的话。在义城的时候,并没有仔细想过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只是沉溺于跟晓星尘和阿箐一起生活的那份平淡。   宋岚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那一刻,他其实便知道那份微妙的平衡终归要被打破了,但还想竭尽全力地保持住,就像一个撒了谎的孩子,企图用一个谎言弥补另一个谎言那样,到真相大白的那天,才发现自己摔得更疼。   “救世!真是笑死我了,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   “你一事无成、一败涂地、你咎由自取、你自找的!”   大约当时是那样的想法,自己抓不住他,便想将他撕裂,捏碎,砸烂,然后彻底毁掉。   明明以为自己会在那种疯狂地报复行为中,得到胜利的喜悦,却发现根本没有丝毫快感可言,有的只是后悔,无尽的后悔。   但他依然拒绝承认,直到魏无羡突然闯入,被人一针见血地捅破了那层纱,他方觉眼前一片明亮。   他以前对晓星尘的任何一分恶毒残忍实则亦伤在自己身上,所以为何不对自己好一些呢。   方慕燕讲完这些事,见薛洋在发呆便问道:“泫弟可是想到什么,不妨说出来,我同你分析分析。”其实他心中亦有疑问,云阳山山脉绵长,更有十数山峰,裴素自妻子亡故之后,选择避入云阳山,本身就很可疑,何况那许多山势平坦的都不选,却“恰好”将自己竹屋建在常人看来已经十分不祥的十方宫脚下,不知是何用意。看裴泫这般模样不知道裴素是不是同他说起过什么,其实原本大可不必这么麻烦,列镜阵便可窥之一二,奈何十方宫与他蓬莱岛同宗同源,先人早就防备着这一层,宫内已被列了反窥的阵法,叫他无法施展手段。   薛洋见方慕燕问他,感觉找了个借口说那日裴澜让抄写的诗经还没抄完,一会他爹还要问他功课,所以有些心不在焉。   方慕燕听了倒也没有怀疑,薛洋想着得将中元节那日在泉水中所见景象告诉方慕燕,给他提个醒便道:“自我出生便住在这山里,倒没有听说过十方宫的往事,而且爹除了中元节会带我们去那里放个灯,平时绝少踏足十方宫地界,所以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常。只是今年中元节确实有些古怪,那天血月现世,我似乎在那口山泉中有光影投射出来照到我眼睛里,现在想起来似乎和那把钥匙上的图案竟差不多,也不知我发病是否同被这影像有关系。”   方慕燕道:“这样看来那泉水确实有古怪,改日我们再去查探看看。”   薛洋便点点头,此刻外头却听裴泠唤他,他赶紧开了门让裴泠进来,原来裴素已经问完她的功课,让她过来叫裴泫去,薛洋听了只得往裴素那边去。   因为对裴素始终心怀感激,所以薛洋对他态度还算恭敬。不过薛洋跟着来了这云阳山里的竹屋,重点始终放在方慕燕身上,因此对他观察倒也不多,现在夺舍了裴泫,与他相处自然日渐多起来。   薛洋行至裴素屋外,便见屋里的人正伏在窗前案上写字,因为知道裴素日常便是关在自己屋里抄经礼佛,所以心想他爹当是在抄经。   他屋中时常点着一笼素香,燃尽后便是盈盈一室清幽,进门右手的香案上设有佛龛,进了他屋子便觉神思宁静,心外无物。   薛洋缓步走到他跟前,朝他略一躬身道:“爹,阿泫来向您问安了。”   裴素听见了,便放下笔,转过头来,他在外头时都修饰的极干净齐整,头上发髻也是梳得一丝不苟,日常家居倒是随性的很,此刻正散着一头黑发,任其垂在身后,他看了看薛洋,问道:“泫儿可是这几日身上仍旧觉得不舒服?”   薛洋摇了摇头,目光掠过裴素案上的笺稿同那方朱墨才知裴素正在阅他抄写的诗经,便觉一阵心虚,他找了裴泫往日的旧作,就当画画似得描摹了一番,好不容易抄了三遍,就觉得费力地比修复阴虎符还难上几倍。   裴素道:“我见你这次抄得诗似乎比以往又退步不少,若是觉得身体不适,爹不会为难你,你只管量力而为便是。”   薛洋心说:“这特么已经是我有生以来写得最好的字了。”嘴上却道:“是阿泫顽劣,没有花心思在练字上,让爹失望了。”   裴素却叹了口气:“你祖父写信与我,说是年纪渐长,因你二姑嫁得远,数年无法回家省亲,你三叔又忙于工部政事,常年无法归家,且未婚娶,膝下无子,老人家见着其他裴氏宗亲人丁兴盛,孙儿绕膝,便觉心伤,对你姐弟思念更甚,问我是否可将你姐弟二人带回东都,与他两位老人家一起生活一段时日。”   薛洋毫无心理准备,自然一万个不愿意,但是现在又不能一口拒绝,口上只得说:“此事只凭爹做主,阿泫都听爹的。”   裴素伸手拉他过去,拢了拢他额前碎发道:“爹常觉此生最对不住的便是你,你此刻年华正好,却困在这深山之中,不能眼见三千世界之纷繁,耳闻丝竹乐声之动人,只得清风明月相伴,孤寂无聊。爹知道我儿一直想往外头去瞧瞧,但因为你这病,爹害怕外头的人伤害你,所以一直拦着你。此刻却想问问你的意思,是否愿意回东都去。”   薛洋心想这个回答实在有些拿捏不准,想他河东裴氏家大业大,靠着这一层,那么他现在要找到宋岚的目标似乎会容易实现一些,毕竟他要即刻夺舍了方慕燕,那便只得靠着一张嘴,两条腿去打听那人的下落,打听找了还得亲自跑去寻他。但若依附裴氏,这方面的好处便不一样了,正如当年依附兰陵金氏一般,但是闯下什么祸端,只要自家还能护得住,便无需担心放不开手脚办事。何况,裴氏与玄门而言是两条路子,裴氏依仗朝廷,如果裴家自己这条路走不通,是否还能靠着官家这条道走呢?   裴素见他儿子不说话,便道:“不必现在就给我答案,你大可以再仔细考虑一下,或者同你姐姐商量看看,我尊重你们的想法。毕竟你的身体状况,我尚未对你祖父母提及,不想令他们操心。”   薛洋答应着退了出来,想了想便往裴泠的房间去,走到拐角处,却见云阳君卧在那里闭着眼睛晒太阳,十分享受的样子,秋日暖阳照在它一身黑色的猫毛上,显出一丝油光华亮,薛洋心想倒是把你喂得挺饱,看着膘肥身健的样子比初见时壮了不少。   云阳君听到响动,晃了晃耳朵睁开眼睛,看见是它主人,便小跑过来,很自然地往薛洋怀里窜,薛洋顺势抱住它,继续往裴泠那头去。   “这两天跑哪里去了,也不见你出来?”薛洋摸着它背上的猫毛,觉得手感似乎也好了。   “啊,主人你是想我了吗?”云阳君舔舔薛洋的手背。   “嗯,确实有些想你,而且正好有些事想问你。”薛洋又捏了捏它的耳朵,脚下却跨进了裴泠的屋子。   方慕燕果然也在里头,裴泠见他进来,便招呼薛洋一起过去吃点心。   薛洋目光停在方慕燕脸上,姐夫好勤奋!   方慕燕朝他笑笑,一脸嘿嘿嘿,但是小舅子你跑过来干嘛? 作者有话要说:  又开了一波洗白╮(╯▽╰)╭,我洋决心以后要变身护妻狂魔。 所以继续求小天使留评~~~~   ☆、衡阳雁去   薛洋对裴家的事自然不甚清楚,深怕一时裴素面前露了马脚,所以也不敢多问,想到裴泠大约容易糊弄些,便来找他便宜姐姐套话,哪知方慕燕也在她房里,他心想方慕燕知道裴家多少底子自己估摸不出,然他既然在场,自己说话还需多留一分心眼。   同方慕燕说笑几句,薛洋便在裴泠身边坐下,未及他开口,裴泠却先说话了,她同她弟弟说:“爹叫你去可是同你说起祖父想我们回东都这事?”   薛洋点点头:“不知姐姐是何想法?”   裴泠说:“上回去时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只记得五月里东都的牡丹花开得正盛。”   薛洋心说,女孩子真是麻烦,直接说想去不好么,这么绕?!嘴上却道:“其他我却记不大清楚了,只觉得本家里孩子好多,比这里热闹不少。”   裴泠说:“正是,几位堂伯堂叔家里的姐姐妹妹都待我极好,现在说来,倒是有些想念她们了,我记得那时候你和裴欣堂叔家的小四子玩得极好,白天腻在一起,晚上还要一起睡,走得时候你俩抱在一起哭了很久,爹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你同他分开,你记得么?”   “似乎记得似乎又不记得了。”薛洋看着女孩儿说起这些往事一脸欢欣,便知她是极想去的,又想到裴氏这样的大家族极重孝道的,此番裴素他爹写信来请,恐怕他心中早已有了决断,犹豫不决莫非只是担心裴泫发病。   “东都繁华的很,城内亭台楼榭,雕梁画栋,广厦鳞次栉比,南北货郎穿梭其中,沿街叫卖,都是新鲜奇特的玩意,还有那水席,做得既精致,口味也鲜美的很,如今想起来,当真是口水都要流下来……”说起那城中繁华之象,裴泠忽然话多起来,有些滔滔不绝之势。   方慕燕听了便道:“我还没去过东都,若有这么好,这次成行捎上我一起怎么样?”   薛洋终于忍不住道:“用什么理由捎上你,是说我爹新收的护院,还是说你是我泠姐的家养相公?”   方慕燕被他这么一调侃倒也不好意思,想到自己赖在裴家已经有些不合适,还要跟着回本家,确实不妥,只是如今一颗心系在裴泠身上,她去哪里都想跟着一起去。   裴泠听她弟弟如此调侃心上人,便拿出姐姐的架子道:“阿泫你这几天是不是有些转性子,怎么像换了个人似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薛洋自知在裴泠面前失言,只得住了嘴,讪讪地道:“是我一时失言,姐姐莫怪,爹让抄得诗我还没抄完,我这就回房去抄写。”   说完便赶紧跑出裴泠的房门,往自己房间去了。   路过前厅,却见澜哥同阿清坐在廊下给云阳君喂鱼,只见云阳君凑上去闻了闻,却并没有要吃的意思,反倒有些嫌弃地扭头想走地意思。   澜哥有些不悦道:“怎么回事?它不吃这鱼,我就说这鱼不新鲜。”   阿清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只听他说:“全因你昨日说要弄些鲜鱼喂这猫,我今晨卯时未到便起床了,走了几里地到溪边现捕了几条,都是鲜活乱跳的,它不吃多半是不饿。”   薛洋听着裴澜的语气简直是要同阿清吵架,赶紧上去抱走他的黑猫,顺便感谢了一番澜哥同阿清,他语气讨好地说:“多谢澜哥费心了,它多半是怕生,鱼我拿走了,一会我来喂。”   裴澜点点头,云阳君赶紧窜到薛洋怀里,任薛洋抱着走了。   “主人,我看着澜哥要跟阿清找茬的样子,本来想忍着腥味咬一口的,但是实在恶心得想吐。”云阳君一脸无辜地看着薛洋。   “猫不都喜欢吃鱼。”薛洋说。   “可我并不是猫啊……”云阳君说。   “那你变成猫做什么?”薛洋随口问道,心里却在想着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猫比较讨人喜欢不是么!主人想看我本体,那我化出来给你瞧瞧?不过连我自己都不太想看到自己本尊。”云阳君继续一脸幽怨。   “算了,我有事同你商量。”薛洋制止了它,举步往后院去,现下心里忽然有些别的想法,只想另外寻个地方仔细理理思路。   出了后院柴扉数丈便有一高一低两个柴草垛,都是澜哥同阿清从外头村民那收来的,屯在那里备着生火用。   薛洋随手摘了根狗尾巴草,往高的那个草垛顶上爬去,云阳君身形灵巧蹭得一跃就上去了,等黑猫也坐下来,薛洋便拿狗尾巴草逗它。   “主人,我真的不是猫啊……”云阳君拒绝道。   “呵呵。”薛洋没趣地把狗尾巴草往嘴里一叼,双手撑住后脑往草垛上一躺,眯着眼睛看四周参天大树间投下来的光线陷入思考。   他其实已经改变了想法,若真去了裴家,那头人事纷杂,麻烦必然一堆,从前在兰陵金家也不是没见过,他对大门大户的宅斗还真不敢兴趣,只要没有人能欺负他,独来独往才合他的心意。   所以恐怕要跟裴素说再见了,只是想来他对裴泫在意的很,现在若夺了方慕燕的舍,裴泫的身体又该如何处理,如果突然失踪,不知裴素会不会崩溃。他想起同晓星尘仿佛永别一般的分离,是如何让自己绝望,若是将这种情绪强加给裴素,是不是太残忍,何况他从未做过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这样对待裴素的一葬之恩是否太无情。   只是瞬间地动摇,他叹了口气,对自己说:“薛洋,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妇人之仁了,也不过是一葬之恩,萍水相逢罢了。尚不值得你劳心劳力地思考那么多,于你而言找回晓星尘才是一切,其他的与你何干?”   “云阳君,数日之后,我将对方慕燕夺舍,我会引他去十方宫,到时候我要你帮我迷惑他,令他放松戒备。”薛洋下了决心,眼神凌厉,若是不发病要靠裴泫这副身体制住方慕燕,简直痴心妄想,唯有令云阳君引他入幻境,方能控制住他。   “可是要准备些同上次一样的符纸和鸡血?”云阳君说。   “你聪明的很,我觉得我似乎也有些喜欢你了。”薛洋眯着眼睛笑起来,却潜藏着一丝危险的信息,心想此事完了,便该想办法除了你以绝后患。   “多谢主人夸奖。”云阳君乐呵呵道,透着一股傻劲。   薛洋打定主意便放松身体,任自己躺在草垛上,后来竟睡着了,晚饭时,裴泠寻过来,他才打着哈欠爬起来,跟着去吃饭。   过来几日,眼看中秋将至,裴素又问过一回是否愿意去东都,薛洋干脆表现得很想去,裴泠也很高兴,他们父女俩便商量着何日启程,还带着他去了趟栎阳城,买了些土产,大包小包地拿回来,准备倒时一起带去东都。   又过了几日,方慕燕自己想明白不方便跟着去东都,遂来同他们道别,薛洋心想这便该动手了,于是又同他讲起十方宫的事情,约了他再去查探一番。   那日午后,薛洋一路同方慕燕说笑着上了十方宫,一起到了那口泉边,薛洋便假意同他说中元节的情景,方慕燕细细听了却不曾想他小舅子今日将要谋了他的命,薛洋余光督到云阳君化成人形后的影子,便知它已经准备好了,他便引方慕燕探头往水里瞧,不多时,便见方慕燕有些站不稳,再过一会竟一头栽到水里,薛洋赶紧抱住他,将他往后拖去。   云阳君自后边递上绳子,薛洋便将方慕燕捆得严严实实,一会就算醒过来,他也动弹不得了。   符纸同鸡血、狼毫一早备在旁边,薛洋赶紧画完,将方慕燕放到开阔处,又在地上画好阵型,摆上符纸,取了方慕燕袖中绯月刀,拉起他的手,往他腕上一抹,便有一股细细的血水缓缓流了下来。他便用手指占了方慕燕的鲜血,又于地上画了几道阵法,这便是要逼出方慕燕的生魂,只留下他的身体。   薛洋赶紧回到自己的阵法里,以使自己的魂魄离开裴泫的身体,不多时,方慕燕那边的阵法显然开始起效了,但见方慕燕的生魂似烟雾蒸腾一般,从身体上缓缓浮起来。   可薛洋却觉得似乎不对劲,那边方慕燕的魂魄已经离开躯体近半,自己身上却毫无动静,薛洋赶紧检查了一下阵法和符纸,确认没有画错,便开始焦虑,怎么回事,他的魂离不开裴泫的身体……这绝不可能……   他尚在思索,却听到一声尖叫:“阿泫你在做什么,方哥哥你怎么了?”   那分明是裴泠的声音,薛洋眉头一皱,谁敢来坏事!   他捡起刚才割伤了方慕燕的绯月,站起身,快步往裴泠跟前走去,眼神狠厉,表情冷漠。   “我很久没有杀人了,可是真抱歉,原本并不想杀你,谁叫你乱跑呢?”锋利地刀刃抵上裴泠粉嫩地脖子,薛洋的眼里杀意陡然剧增。   “阿泫你怎么了,你又发病了吗?”女孩子眼泪滚落出到地上。   一阵刺耳的笛音传入耳朵,薛洋只觉手脚具麻,全身不受控制,绯月刀登时掉落到地上。   裴素的脸突然出现在面前,他的表情是全然陌生的冰冷,他手上执着细长一物,模样奇怪,姑且可以看出是样乐器。   薛洋瞳孔猛烈收缩,喘着粗气,却听裴素冷冷道:“薛洋,想不到你仍旧没有半分悔改之意,时至今日依旧噬杀成性。”   怎么回事,薛洋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浑身上下却疼得剧烈地抖动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自身体里面,啃噬着他的血肉,痛得实在撑不住跌坐到地上,再然后便整个扑了下去,再没法起身。   “阿泠,赶紧想办法替方公子包扎伤口。”裴素一边吩咐女儿,一边缓步走到薛洋面前,末了用那支长笛一端抵在他额前,薛洋只觉得冰冷透心,浑身不适。   “你应该知道苗人善用蛊,所以别轻举妄动。”裴素如是解释道。 作者有话要说:  在我脑补中,裴素应该就是个披着花哥皮整日吃斋念佛但切开黑色的毒经粑粑! 然后接下来素爹要把洋洋关小黑屋洗(tiao)白(jiao)了。 顺说绯哥又扑街了,这都扑几次了。   ☆、衡阳雁去   裴泠听了他爹的吩咐,赶紧解开方慕燕身上绳索,又撕了衣摆将他手腕上伤口包扎好,另一边裴澜和裴清也赶了过来,裴素便嘱咐他俩先带着裴泠和方慕燕回山下竹屋去。   “云……云阳君……替我……”薛洋艰难地喊出山□□字,想到自己尚有帮手,忍着浑身剧痛,挣扎着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企图反戈一击。   但山神显然准备无视他的召唤,它绕过薛洋向裴素走去,到了他跟前单膝向裴素跪下,薛洋看到它这样的举动,瞬间明白了自己再做任何事情具是徒劳。   “我让你盯好他的一举一动,可没有让你参与谋害方绯,为何不来向我禀报?”裴素声音依旧清冷,却裹挟着一股薄怒,“莫非你对他有什么企图?”   “不敢。”此刻的山神只是低着头,却并不做其他解释。他已不是前头小男孩的体态,而是一名二十上下的年轻男子模样,黑发金瞳,像极了某种夜行的猎食者。   “带他去地宫!”裴素收回外形奇特的乐器,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命令着山神。   薛洋眼见云阳君在他跟前化出了原型,那是一只足有九尺高的猛兽,通体乌黑,只在四足上有些红色的毛发,三条细细的尾巴散开,末端成三角状,它獠牙锋利,面目狰狞,金色的兽眼中,瞳孔收缩成一道细缝。   云阳君伸出爪子捞起薛洋往背上一甩,又用尾巴将他压住,便迈开步子跟着裴素往泉边去。   到了泉眼边上,云阳君右前足向水中一按,便见一池水登时向下直降,不过一会,就彻底干了,漏出地下一道石门,上面有个转盘,裴素轻轻一拨,门便开了,地下便是台阶,通向深处。   裴素收了长笛,薛洋便觉身上疼痛减轻少许,身体里头某种东西就像暂时蛰伏了一般不再动弹,他想着此刻身边两人竟敢合伙骗他,便觉怒火攻心,但不知裴素底细,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强压着心中怒火意图见机行事。   那地宫入口颇窄,不过能容一人进出,云阳君此刻遂敛了真身,又化成黑衣男子的模样,仍旧把薛洋背在身上,跟随裴素往深处去,那甬道两边具是斑驳的壁画,想来年代已久,薛洋只觉得里头人物像是道门中人,画得什么意思却全然看不懂,两边的石壁上每隔几步便有兽状的铜灯,仔细分辨模样,倒是和云阳君真身有六七分相似,每隔数十几米又有镂刻铭文的石门,重重叠叠,像是守卫什么辛秘。   薛洋速来是心思缜密之人,甚少会落入他人陷阱,此番便觉屈辱异常,但好在他并不心浮气躁,不多时,心中的怒火便散去大半,反倒打起精神思索这件事的纰漏到底出在哪里。   从裴素以往表现可知,他一开始便知所埋之人是薛洋,他知道薛洋执念弥深魂魄会脱出躯体,所以他拿走了降灾是想引自己去找他,他算准了薛洋想要夺舍重生,可他又怎知自己会选裴泫的身体,他又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儿子被毫不相干的人夺舍?   他尚来不及思索,云阳君便将他放到了地上。   那里显然已经是地宫的底部,甬道的尽头是个圆形开阔的石室,大约已经到了地下极深的地方,这里的温度非常低,薛洋只觉冻得身上只打寒颤,这种感觉令他想起金麟台受审之后被金家囚于地牢中的往事,不自觉的便心头一凛。   石室的中央有一处高台,台上呈着一具白玉石棺,地面上四散着许多金银法器,道门珍宝,他目光所及之处,赫然望见降灾竟也混在那一地法器之中。   原来藏在这里,难怪遍寻不到。   裴素走上高台将手中长笛放入棺内,伏下身,向着棺中道:“鸣蛉,我带泫儿来看你了,你高兴么?”   自然,并没有人会回答他的话。   薛洋忽然觉得有点同情裴素,那必然是他的亡妻,十数年间他又曾不是做着同样的事情。   他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脚,显然已经有了力气,而降灾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那么只要拿到自己的佩剑……   “不要轻举妄动,你现在绝不是裴素的对手。”云阳君发觉他的小动作,低声提醒道。   “镇派神兽混到这个地步,云阳君你可以啊。”想到自己曾经把这庞然大物,当成小山猫搂在怀里揉来揉去,薛洋便感叹自己什么时候心变这么大的。   云阳君却并不受他激将,反倒回了他一句:“早便说过我不是山猫,你未深思,莫要觉得我在骗你。”   薛洋听它这么说,心里却忽然有些疑惑,云阳君的立场显然并不是和裴素完全一致,那么在它身上或许还有些许转机。   “薛洋,你恐怕有很多疑问。”裴素转过头,问跪在地上的薛洋。   “不,我没有任何疑问。”薛洋忽然抬头朝着裴素十分轻蔑地笑了,语气又带着一丝促狭:“我只需知道爹必然不会舍得杀我。而爹不杀我,那么所有的疑问便没了意义。”   “你果然如传闻中那般聪明又狡猾。”裴素却回报他一个淡定从容的微笑,“其实我有一些后悔,让你这样的人占了我儿清白的身体,实在太便宜了你。”   薛洋却觉怒从中来,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手的拳头,裴泫的身体,他还真看不上,若不是……若不是以为承了你的恩,若不是以为你将遇到不测……   呵呵,情之一字,果然便是一切破绽的根源。   因情死,因情生,不知情何起,亦不知情何解。   薛洋再怎么会演,也无法控制此刻无处宣泄的情绪,他瞪着裴素却并没有半句辩解。   “你虽然不想听,但我却还是要告诉你,以便绝了你其他的念头。”裴素接着道:“我的妻子,泫儿的母亲是上古魔族后裔,这点想来你多半已经猜到□□分,魔族本是身死魂灭,所以没有轮回之说,泫儿不知是否因为是混血,自出生以来魂魄和躯体便常现脱离之态,可如果魂魄长时间脱离身体,他便会死去,泫儿还这样小,我实在不舍得他离我而去,所以我要帮他找个元神强大的魂魄,本来夷陵老祖的魂实在是再好不过的选择的,可惜怎么招他,他也不出现,后来才知原来是被人献舍了,在信阳住了这些年,倒也听说过你的事情,不过只知你常年盘踞在义城,足不出户,却不大清楚你的过往,再到后来听说你因为同晓星尘的恩怨,死于含光君之手,我便盘算着,可引你的魂魄来云阳,供我儿所用。”   “你想要驱使我,简直痴人说梦。”薛洋硬挤出这几个字,“只要我寻到法子脱了这身体,裴泫便彻底死了。”   “你大概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裴素转过身,伸手替石棺里的人整了整衣襟,目光变得无比柔和,“魔族!身死魂灭,你入了我儿身体,魂魄便与之融为一体。你已无来生,唯有今世,所以还有什么执念,便好好珍惜现下这副身体吧。”   “那么,劳烦爹告诉我,我究竟该如何珍惜。”薛洋只觉得跪得脚都有些麻了,便换了个姿势坐了下来。   “不要再想着夺舍方绯,那不过是徒劳而已。”裴素目光仍旧停留在石棺中的人身上,仿佛那是一件无上的珍宝,让他舍不得移开目光,“你若是听话,爹便教教你如何弃恶扬善,从此做个好人。”   薛洋见他看都不看自己,似乎没什么防备,心头便有了一计,他同裴素道:“爹,今日既然带我来了这里,何不让娘亲看看我,她定然也是想念我的紧,你说是不是。”   裴素听他这么说,便抬头定定看了他一眼,嘴里道:“好啊,你过来。”   “云阳君,我腿酸得很,你扶我一把怎样。”薛洋冲着边上一直默默看戏的山神这么说。   山神回过头,面色凝重地看了他一眼,投来警告的眼神,但仍旧顺势拉了他一把。   薛洋便站了起来,慢慢往裴素的方向走去,余光装作不经意般扫过地上的降灾,盘算着以怎样的角度方能砍下裴素的脑袋,他故意装得神情自若,待到降灾能在他够得着的地方,他便用脚一踹,降灾腾空而起,他用手一接,便顺势朝裴素攻去,裴素见势晃身一躲,避开了一剑,薛洋再逼上来,却叹裴泫的身体一无灵力,二无金丹,实在无法一招毙命,好在裴素也不像是武功了得的样子,不过仗着自己是成年人,躲避及时些。   最重要的是,后头云阳君似乎并不打算出手帮助任何一方,只是冷眼旁观,薛洋心中更是窃喜。   数招下来,裴素还真地挨了他几剑,顿时身上多了几个窟窿,鲜血直流,但所幸还不在要害上。   薛洋的攻势却越来越猛,招招不留情面,最后一剑终于刺中他的心脏,但裴素面上却无半分惊忧,反倒无所谓似得对薛洋道:“你当真要杀爹,爹也只能让你杀,但你要知道,弑父之罪,可是要入无间地狱的。”   薛洋只当耳旁风,此刻只剩屠戮地快意,还管其他做什么。   剑尖又刺入更深,但裴素丝毫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   薛洋终于有些惊慌,这是怎么了。   “住手吧,你杀不了他的。”后头云阳君终于开了口。   裴素一手握着降灾刀刃,将它堪堪从伤口中抽出,薛洋甚至能听到血肉被撕裂的声音,他到此刻方感觉到没顶的害怕。   薛洋看到裴素身上的伤口却在缓慢地自动愈合,耳边只听到他对自己说,“起初听说了你与晓星尘的事情,便觉得世上有你这样的人实在令人费解,替道长不值得很,但还想着或许能够感化你,如今看来一切都是白费力气。机会这种事,无论道长或者是我,都已经给过你,可你自己都把它推开了,那便怪不得我接下来用何种方式教你去当一个好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让裴爹好好教训下薛洋的,不舍得呀不舍得,就言语感化吧。   ☆、靡不有初   薛洋见凡兵根本伤不了裴素,方觉心里一阵慌乱,此时更拿捏不准裴素心思。   裴素那头却迅速地将方才放入石棺中的长笛捡起,置于唇边吹奏出一支怪异的调子,薛洋顿时觉得在身体中蛰伏的东西被唤醒了,正自内而外地啃噬着自己的身体,又痛又痒的奇异感觉再次从每一根神经的末梢传来,登时让他无法站立,跪倒到地上,而他的四肢也完全不受控制,身体仿佛被另一样东西操控着,他整个人开始缓慢移动,却十分不协调,像是一只被操控着的傀儡。   真是可笑,现在的他,便如曾经被自己操控过的凶尸。   他今日尝到了蛊毒的厉害,方知天外有天。   身体移动的速度开始加快,继而变成小步跑动,裴素吹着异域的调子,操控着薛洋只是绕着石室中央的石棺不停跑动,仿佛故意逗弄他一般,四五十圈下来,薛洋额上早就沁出了汗水,脚也十分酸软,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仍旧奋力跑动。   裴素见他面色变得十分难看了,方停了曲子淡淡说了声:“爹素来觉得,凡事都讲循序渐进,今日便到这里,也好让你有个适应的过成,来日方长,我儿觉得如何?”   调子一停,薛洋身体里的蛊虫便像是得了命令似得止住了动作,他的四肢顿时失去控制,硬生生摔到地上,听到裴素问话,薛洋只是咬紧了嘴唇并不接话。   裴素见他不语,也不追问,回头对一旁看了半天好戏的云阳君吩咐道:“你好生看管他,等我明日再来管教。”   云阳君点点头,答了个是。   裴素便拿了笛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时偌大的石室里,便只剩下云阳君同薛洋两人,云阳君眼见瘫坐在地上的薛洋嘴角动了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先开了口:“你被罚跑了这么久,一定口渴了,我去弄些水来给你喝。”   “裴素让你看紧我,你不怕我趁机逃跑?”薛洋皱着眉头,勉力抬头问他。   “本座敢放你一个人在这里,自然不怕你逃,何况你如果还走得动,大可以试一试站起来,恐怕未及出地宫,这双腿便废了。”云阳君一时换了一种口吻说话,仿佛确信他跑不了,边说还边往地上那堆珍宝里寻出个罐子,揣进怀里,大约准备拿那罐子汲了水来给薛洋喝。   薛洋心中一动,以云阳君之能信手捏个决,便能招碗水来,何必亲自跑去打水,这算是向自己示好?可他的立场究竟是什么?他一时脑子里很乱,理不出头绪来。   片刻后云阳君果真用那个随手捡得罐子装满了水,走了回来,薛洋确实也口渴得紧,不等他递过罐子,便很不客气地夺过来,举起罐子仰起头便往嘴里浇。   云阳君耐心等他喝完水,才对他说:“你心中有什么疑问,不妨说出来,我或许能解答一二。”   薛洋实在摸不透他心思,干脆直接问道:“我看刚才的情形,想来你也并非受制于裴素,你既不全然与他一路,却又不出手救我,那你在这件事上又有何利可图?”   云阳君道:“义城义庄之于你,便如这云阳山十方宫之于本座。”   “你被困在这里?”薛洋问他。   “本座受人之托,守护十方宫,可惜如今已是断壁残垣一片。”说到这,云阳君金瞳里露出一丝黯然。   “那与我何干?”薛洋又问。   云阳君道:“裴素与我心中各有执念,你自然也有你的心思,不过现下我们三人的处境,确如三个连环一环扣着一环。”   薛洋听他这么说忽觉心里有些活络,若真如此,裴素当不至于对他下狠手。   云阳君见他并不说话,便接着道:“我须得提醒你,不要把裴素当成敌人,他始终不是一个坏人,何况他手上握着对你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他的心愿不过就是以你的魂魄养着裴泫的身体罢了。”   “原来裴素留你下来是要劝服我任他摆布?”薛洋有些怒气上来,“这件事从一开始便是你们布了局引我入瓮,可有问过我的意见。”   “劝服你是我自己的想法,与他其实无干。裴素一点也不在乎花多少时间来让你乖乖听话,毕竟他身上的蛊毒可令他重伤自愈,除非他自己想寻死,否则几乎无人能动他。可本座看着十方宫现在的样子却没有一日不心焦的。”他一双有些令人炫目的金瞳直直盯着薛洋瞧,眼神里满是期待,“我的心愿不过就是十方宫有朝一日能重现辉煌,这件事,你若肯合作,对我们三人都是有好处的。”   “既然说是合作,便该请我来商谈,如今却是强压着我的头,逼我就范了。”薛洋如此说着,只觉心头一口恶气憋得难受。   云阳君说:“毕竟你有些前科,我们又拿捏不准你的心思,你说是不是?何况,我们都不想自己的事情有纰漏,再者我俩结盟在先,所以只得委屈你了。”   薛洋说:“算了,我不想再纠结你们算计我这件事,你刚才所言我们三人处境,我听得不十分明白,裴素握有的东西对我十分重要,那究竟是什么东西,而你所愿是要复兴十方宫,难不成想让我出家做道士,不如再说得详细些,我也好考虑要不要同你们合作。”   云阳君道:“其一,你多年执念不过召回晓星尘魂魄,因他死时积怨过深导致魂飞魄散,轻易自然无法召回,但你可知魔族生而皆能驱使鬼族,所以在招魂上自然比人轻巧多了。裴素之妻曲鸣蛉既是上古魔族之后,又入苗疆异教浸染多年,自然既可为你招魂,又能替你重塑晓星尘的肉身。裴素之前与我说过,曲鸣蛉过世之后留有一样法宝给他,当是聚魂之物,本座活得时间久了倒也略知一二,魔族都随身携带聚魂铃,这本没有什么稀奇,但裴素手里这个却是经过曲鸣蛉改造,可以用苗疆蛊术替亡魂重塑肉身的宝物,这便是你需依仗裴素之处。”   “若是如此,到还真是解决了最让我头疼的一个难题。”薛洋听他所言便觉有些心驰神往。   云阳君接着道:“其二,裴素此生心愿便是他与曲鸣蛉所生的二子皆能一生顺遂,平安成长,如他刚才所言,裴泠倒是没什么,但裴泫数年之前就已现恶兆,他的生魂常莫名离开肉身,又因为他是魔族与人混血所以也是身死魂灭,情况便十分危急,裴素既知裴泫撑不下去,遂养了蛊虫在裴泫身上方便操控他的身体,一边急着寻一具强大的灵魂支撑住这个躯壳,好让他继续活下去。另一方面,他想留存曲鸣蛉的遗体,便要依仗这十方宫的灵气,又因凭他一己之力难以诱你前来,所以才同我结盟。其三,本座多年来一直想要找到一个可以复兴十方宫的人,奈何我身上禁制,不能离开云阳山太远。而裴素同我讲了你与晓星尘的事情,我始觉这位心怀天下的晓星尘道长恐怕便是能帮我重振十方宫的人,所以我亦答应了他结盟的要求。”   “如今晓星尘不过同尘埃一般飘荡于世间,你竟还打起了他的注意。”听到云阳君已经把道长也算计了进去,薛洋自然心里十分不悦。   云阳君道:晓星尘做了这十方宫的主人,对你才是有益无害的,依本座之见,你要召回他的魂其实不是最难的,如何在他重返人间之后以薛洋的名义得到他的原谅才是真正的难题,别忘了我曾经窥探过你的梦境,所谓梦由心生,所以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   “其实我自己都有些不明白,近些日子我似乎越来越不在意能否得到他的原谅,反倒觉得他能结开心结,从此将过往遗忘也是极好的。我记得他确实曾经说过想要同宋岚一道建立自己的门派,那种只求志同道合,不论姻亲血缘的门派,却不知若能帮他达成未了的心愿,他是否会愿意回来?”   云阳君道:“这个问题何不留到当面问他,如今我已经把我们三人的处境与你详细说过,如果从前是算计你,那现在本座便以自己的名义问你,你是否愿意与我们合作?”   薛洋却沉默了。   云阳君也不等他回话,复又变作小黑猫的模样,自顾自地爬上薛洋的膝盖盘坐到他腿上。   片刻后薛洋开口道:“为何帮我?”   云阳君却在他膝盖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好,然后懒懒地回道:“倒也算不得帮你,不过各取所需。还有就是本座活了近千年,性子已经变得亲合的很了,也不大愿意为难晚辈后生。”   它说完这话,薛洋接着又是一阵沉默,等小黑猫已然有些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薛洋又问道:“尚有一件事,望你指点。”   云阳君用爪子揉了揉眼睛道:“何事!不能明日再说?”   薛洋却问得十分郑重:“宋岚已经是个哑巴,待我寻到他时,却该如何同他说话?”   以前自然直接用阴虎符操控,现在却当真是一点办法也无。   云阳君想了想答道:“这却要去问你那个便宜姐夫了,本座记得有个阵法唤作传音阵,当是无需开口那阵里头的人便能直接在脑海中互相交流,也不是特别稀奇的玩意,他方家当不吝教给你。”   薛洋听了点点头,答了一声好,便也经不住疲惫地合上了眼睛,这一晚,他心里已然有了决断。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更新了。小天使们快来留评,洋洋马上去找宋道长要人了!   ☆、靡不有初   这夜薛洋睡得极晚,但入睡后却异常安稳,没有做梦,大约兜兜转转寻回晓星尘此事终于有了极大的突破让他心里轻松不少,第二日醒来时,云阳君已经化为人形,静坐在离他数尺远的地方打坐。薛洋坐起身来,地宫幽暗异常,墙上兽形的铜灯里闪着微弱的烛光,照射到山神身上后在他背后的石壁上投射出长长的影子,此时外头却传来不紧不慢地脚步声,薛洋心想当是裴素来了。   果然片刻后,一身天青色袍服的裴素便出现在了他面前,只是手里还提着个食盒。未及薛洋开口,云阳君先睁了眼,立起身来,同裴素道:“倒是不用再费神了,我昨晚已经说服他同我们合作。”   “哦?”裴素转头看了看薛洋,眼里带着一分怀疑。   “我如今也斗不过你,不如少吃些苦头,乖乖听你的话,反正我又不吃亏。”薛洋识趣地解释道。   “但愿你心中确实这样想,你大可以掂量掂量我和云阳君可曾对你做过任何可怕的事情。”   “你不必怀疑,我考虑了一夜,如今我心中唯一执念便是寻回晓星尘的全部魂魄,让他复生,这两件本就是极难办到事情,而你又握有能让我走捷径的法宝,我自然愿意什么都听你的。”薛洋说得十分肯定,倒让人觉得这是他心中的真实想法。   裴素听了并不接话,只见云阳君向他点点头,他便顺手递过带来的食盒道,“吃吧,吃完了同我回竹屋去。”   薛洋也不客气,接过来开了盖子就坐到地上吃起来。   吃完便跟着裴素出了地宫回到山下竹屋里,进门之前,云阳君便化成了黑猫,仍旧躺在薛洋怀里,由他抱着进去。   两人一猫方一踏进竹屋,澜哥便瞧见他们了,他赶紧过来道:“方公子刚才醒过来了,老爷少爷可要过去瞧瞧他。”   裴素点头应允,偕了薛洋一起往方慕燕的屋子走去,到了里头,父子俩便心照不宣地同刚刚苏醒面色仍旧有些苍白的方公子先是表了半天歉意,又寒暄了片刻,裴素吩咐了女儿和阿澜好生照顾方慕燕便辞了出来。   出了方慕燕的房门,裴素又道:“你随我来,我还有些事同你说。”   薛洋点头答应着,裴素便领着他进了自己的屋子。   父子两人便隔着一张矮几相对坐下,云阳君仍旧懒懒地窝在薛洋怀里不想挪动半步。   裴素开口道:“能令晓星尘死而复生的法宝,我手中确实有这么一样,不过总不会平白无故地交予你,你须得替我做些事情,令我满意之后,我自然会赠与你。”   薛洋道:“既然如今我硬抢是没这能耐了,自然只能同你等价交换,你尽管提要求便是。”   “其一,我前头已经说过,便是我儿裴泫这幅身体你需好生看顾,这个想来也不难为你,你既然附魂上去了,便已经与他灵肉一体,阿泫的身体,便同你自己的一样,除非你想自裁,否则每受一份伤,都是痛在你自己身上。其二,我亏欠双亲太多,如今父亲来信,希望一双孙子能回本家承欢膝下,我只得答应,所以需要你好好表现,讨好讨好你祖父,令他老人家开心,你可做得到?”裴素问。   “这有何难,哄人开心这种事,我一向很拿手。”薛洋心想,两个老人家自然好唬弄过去。   裴素点点头接着道:“其三,方慕燕此人原不在我预料之中,却不知怎么把他招了来,起初有些苦恼,想他是蓬莱方家人,生怕他坏了我与云阳君的计谋,却幸他未经力练,还是缺了些经验,不过遭此一回他心中当是明了的很了,所以我打算告诉他一些情况,何况他对你姐姐的心思,我观察了许久也是情真意切得很,得了他做女婿倒也除了我一桩心事。往后你便不要想着从他身上谋划些什么了。”   薛洋笑了笑,用轻松许多地口气道:“这个自然,既然没法谋到他这幅皮囊,我自然不会再去盯着他。”   裴素又道:“如此,我便只有这三个要求,你回去收拾下东西,按计划我们不日便将启程回东都。”   果然过了三日,裴素便命阿清将行李都搬上了马车,只等着方慕燕身体痊愈就准备同他一起离开。   这边薛洋心里又盘算着,须得趁方慕燕走之前同他讨教讨教云阳君说的那个可以跟宋岚这样的哑巴交流的传音阵,于是他便央着他姐姐去问方慕燕,也不知道裴素是怎么跟女儿解释裴泫的情况,裴泠倒是对那日的情景绝口不提,同弟弟的相处模式还是和以前一样,方慕燕那边裴泫也去看过他几回,同他说话的时候,也没察觉出他有什么异常,到是看自己的眼神还多了几分同情。   薛洋也懒得去想裴素用的什么法子,反正他只要做到裴素的要求,便能换回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他变着法子讨方慕燕开心,期间有次哄得方慕燕心情大好,薛洋便随口扯了句聋哑人怪可怜什么的,如果有办法同他们交流该多好,方慕燕便教了他那个无关紧要的阵法,据方慕燕交代,这传音阵除了能与聋哑人交流,便是两个正常人只隔得远了,也是可以相互传音的。也巧薛洋资质甚高,一学就会,只剩没地方找个人来先试试成效。   等他那日真要走时,薛洋却发现云阳君不似之前那么黏他了,临上车了也找不到他踪影,他心想这老猫不知什么个意思,这是不跟着他去东都了。等阿清甩了鞭子打在马上,车轮子开始滚起来,山神还是没出现,薛洋便忍不住问了裴素。   裴素淡淡道,“不用管他,他离不了这云阳山。”   薛洋便试了试传音阵,看看山神是否在故意回避这场别离。   “云阳君,我同裴素这便走了,你也不来送送我?好歹相识一场。”薛洋道。   “我就不送了,反正你找着了晓星尘还得带他回来继承这十方宫的衣钵不是。”云阳君不知躲在哪里,薛洋只听到自己脑海中有他的声音这么说着,但他最终还是不肯露面。   薛洋只得放弃,安静坐回马车里,回想方觉这老猫自始至终待他还是不错的,便觉得心里有一丝怅惘。   马不停蹄地奔波了十数日便到了裴泠心心念念地东都,薛洋也从未来过,进了城,方觉得便是比锦官城还要繁华数倍,一路走马观花只觉得五色斑斓的景象,眼睛都看不过来。等到了裴家本家,早就有许多近亲等在那里,他跟随裴素下了马车,便有一些相似年龄的本家兄弟围了过来,叽叽喳喳问个不停,表现的甚是亲热,他心想这些人也不知是得了父母之命才来同他亲热,还是真心思念裴泫,抑或是只是单纯对他这个怪胎好奇,当他被一群人簇拥着正要往里走,却忽然觉得身后似乎有人注视着他,他便不自觉地回头去寻,果然后头有人立在那里盯着他看,那人当是同身边这群少年同龄,面容甚是清秀,面色却糟得很,显得十分苍白,双颊与身形都有些瘦削,似乎被风一吹就会倒下去,但看着薛洋的眼睛却是十分清亮的,那是藏不住的喜悦之情。   薛洋停了脚步,心想看他的样子恐怕会奔过来也说不定,只是不知道这人是谁,想来裴泠说过,裴泫堂叔家的四子与他交好,不知此人是否正是他。   但他等了片刻,那人仍旧立在原地,并没有过来的意思,薛洋想了想便主动走了过去,但对方等薛洋走近了几步却忽然受了很大地惊吓似得赶紧退了好几大步,如临大敌,嘴上却道:“泫弟还是不要上前来了,我如今正病着,等来日病好了再同你一道玩耍,现在我得回去了,我这身子见不得风寒。”那人说着便转头走了。   薛洋心想这就十分尴尬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哪知自己衣袖被人扯了扯,不知哪个兄弟小声道:“他得了痨病。泫弟还是离他远些。”   薛洋转过头,便见对他说话那人脸上带着恐惧又有些许厌恶。   他甩开衣袖,略带恶意道:“我刚同他离那么近说话,说不定已经传染上了。”   然后便自顾自得在众人惊惧地眼神中往本家大宅的会客厅里走去,他爹裴素与几位堂叔堂伯正谈得欢快,他眼神在一群人中间一转留,便见他亲叔裴觉也在里头,他便赶紧走过去。   他心里其实还有个小算盘打得哗哗响,他这个小叔叔是要讨好的,毕竟找宋岚这个苦差事还是可以拜托他去想想办法,之前就考虑过这点,如果官道上还不能涉及,至少以裴觉的私交,唐门那边遍布全国的眼线或许能为他递来情报。   于是他便调整了下刚才略微不爽地心情,大步流星地朝他叔叔走去,然后堆起一脸笑意,往裴觉怀里一倒嘴上调了蜜似得喊道,“三叔,阿泫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  来更新了。   ☆、凯风自南   自裴素带着一双儿女离开云阳山竹屋,方慕燕便辞了他们一家人往外头继续闯荡去了。起初裴泠因与他分别还有些许不舍,但入了东都后自有诸多堂姊妹陪伴便渐渐放下心来,每日同他们一块玩耍,倒也忘记了这些烦恼。   又因为他们姐弟俩出生后便没有在祖父母身边待过几日,因此这次回来,两老便特别宝贝这对孙子孙女,即便是裴觉也向工部请了半月假,只是为了陪伴侄子侄女,一时间薛洋觉得自己似是被人众星捧月般的小心呵护着,生活优渥,事事顺心。   这种感觉在初入兰陵金家的时候似乎也有过,只不过那时候众人更多是出于畏惧或是讨好,如今却是实实在在的像个孩子一般被长辈看顾着,说起来他觉得他几乎有些迷恋这种感觉,正如和晓星尘在一起的时候那样。   裴素问他对这样的生活可有什么想法,他便捏捏自己因为锦衣玉食而日渐圆润的脸无奈地道:“可知这该死的出身便决定了一个人的未来,若上辈子我也生在这样的家里,怎么也不会被那般欺负,即便没有生在这样的世家,只要父母不弃了我,我也该是个正常的少年。”   裴素道:“你也知道你不正常,看来还是有救的。”   屋外十一月头上的秋日暖阳静静照着,裴老太爷乐呵呵地亲自把他宝贝孙儿床上的枕头同被褥拿到院子里,搁在晾衣绳上晒,薛洋看着他忙里忙外的身影,想了想同他爹道:“裴素,你能渡我么?”   裴素哈哈一笑:“恐怕唯有晓道长能渡你。”   薛洋听他这样说似乎想到什么高兴的事情,弯了嘴角道:“改日把你儿媳妇带来给你瞧瞧。”   裴素道:“先把你爹同你爷爷伺候满意了再说。”   后来裴觉单独带他去城里西市逛,薛洋便乘机同他打听唐门的事情。   此前,薛洋从裴觉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裴觉应该是因为机缘巧合同唐门中相当有地位的人结交了之后,才得到唐门在皇陵机关制造上的指点,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薛洋才有把握靠着这层关系通过裴觉向唐门求助,利用唐门广布天下的线网来打探宋岚的踪迹,否则要寻宋岚便如海底捞针,不知要花费多少力气。   薛洋问起唐门的事情,裴觉倒是很爽快地同他聊起这事。   此前裴觉来云阳山竹屋给裴泫和裴泠送生辰礼时,确实也听他说起过他在唐门内拜了师傅,并且这师傅还十分了得。这回才从裴觉口中得知,这十分了得的师傅竟是内堡机甲堂的堂主唐寄。唐门与修仙世家走得原是两条路子,互相井水不犯河水,所以薛洋对他们也只是略有耳闻,但唐寄此人,凡是在江湖上行走的却多多少少听过他的名号,他原是唐门斩逆堂的第一杀手,自他出道以来,只要是他带队出的刺杀任务,甚少有失手的,并且同他搭档的唐门弟子通常遇到再艰险的境况也能在他的护持下全身而退,所以唐寄此人在唐家堡内威望极高,地位卓然,直到若干年前,内门弟子作乱,唐寄亲信的同门与人里应外合令他一时入了敌人的圈套,最终导致诸多无辜的同门伤亡惨重,甚至他的妻子也因此身死,唐寄自己也一度重伤难愈,再后来,叛乱虽被剿灭,唐寄却也无法再入斩逆堂出任务了。   还曾听说唐寄原名寂,此事之后,他便给自己改了名,大约觉得寂之一字太过凶险,但那之后他的名号也在江湖上淡漠了。   此人如今却做了机甲堂的堂主,还收了裴觉当徒弟。   薛洋忍不住打量起裴三,觉得他也没什么特别的,似乎也不像身手了得的样子,如何入了唐寄的眼了?!   然而不管怎样,借着自家叔叔榜上这样的大佬,便不担心找不到宋岚的下落了。   薛洋遂同他说起要寻那样一个人,裴觉始觉有些诧异,问他寻人的缘由,好在薛洋早就编好匡他的理由,只说那次私自跑出云阳山,被人用糖哄骗说了自己家的秘闻,以致众人还要押着他去寻裴家在山里的竹屋,好在当时宋道长出现替他解围,可后宋岚来却不告而别,所以自己一直想寻个机会感谢他。   裴觉听了他这样说,便点头同意,记下宋岚的外貌特征,表示改日同唐寄写信时必然央他命唐门弟子四下寻寻此人。   薛洋遂放下心来,觉得事情又向前推进了一步。   转眼薛洋在裴氏本家舒舒服服地生活了二月有余,眼看年节将至,裴觉告诉他,已经将寻人的事情写在信中并年礼一同寄往唐门。   未及上元节,裴觉便拿着唐寄的回信给薛洋看过,原来唐寄那边欣然答应帮他找人,还承诺说便是个死人,掘地三尺唐家堡也能寻他出来。   薛洋心说,口气倒是不小,然而也是找对人了。   裴素听说他已经着手去找宋岚,便问他,找着了宋道长,又当如何讨要晓星尘的魂魄,可知宋岚脾性与晓星尘截然不同,恐怕不是那么好说服的。   薛洋道:“难道晓星尘是好说服的,宋岚此人虽然傲气凌人,刚正不阿,但其实不大聪明,甚至有些迂腐。大约要他交出晓星尘的魂魄也只能靠骗了。”   裴素听他说只能靠骗便道:“看来还是死性不改。再者,我总觉你不大待见宋道长。”   薛洋讪笑一声,不去接裴素后面半句,心说自然不待见的很,谁让他自称晓星尘的至交好友,又在晓星尘蒙尘之时舍他而去,但口上只说道:“以前骗人是想害他,如今只是骗,却不打算害他,爹觉得我算不算有长进些?”   裴素正色道:“你可引他至十方宫,他原本与晓星尘志同道合要开宗立派,若以此事为饵恐怕能吸引宋岚的注意。到了十方宫,云阳君也可祝你一臂之力。”   薛洋点点头:“多谢爹提点,与我所想也相差无几。”   裴素道:“看来你挺有自信。”   薛洋回道:“其实一点也无。”   到了上元节,这日照例要去城里赏灯,几位堂兄带着薛洋痛快玩了一夜,到很晚方散了各自回家,谁知裴老太爷一直在家等着薛洋归家,等薛洋提着一盏花灯踏进自己客厅,他还忍不住责怪了几位堂兄一番,只说裴泫自小身子差些,不该熬夜,薛洋便给爷爷顺了半天气,哄他赶紧去睡觉。等他到了自己房内,却见书案上搁着一封没有封口的信,他取来一看,只寥寥数字:“二十七弟台启,佳节又逢生辰,寒庐设宴待客,万望与弟秉烛畅谈,兄汲手肃。”   薛洋着实想不起此人是谁,只得往隔壁敲他姐的门。   裴泠已经睡下,此刻见弟弟拿了封信来,遂揉着眼睛打着哈欠接过来看:“不就是你的老相好么。”   薛洋便想起那日异常瘦弱的身影,心想大约两个病秧子觉得彼此同病相怜,便做了一对好病友,然而今日已经晚了,纵然他诚意相邀,可他家又与自己家离得尚有些距离,不如明日再去叨扰,望他原谅。打定主意,便睡下了,到了第二日,日上三竿薛洋还有些不想起床,但想着昨夜的书信,终于还是勉强地起来了。   匆忙吃了些早饭,便往裴汲家里去,可到了他家,却被管家拦了下来,裴汲的母亲他的堂伯母沈氏出来见了他,只见沈氏脸上显而易见地有些薄怒又有些许泪痕,薛洋想着莫不是裴汲有什么不好。   果然沈氏语气有些冷淡道:“你十九哥今日身上又不大好,还在屋里睡着,二十七郎还是先回去吧。”   薛洋吃了一记闭门羹忽觉有些不爽,虽然是自己未应邀而来在前,可是这是裴泫同裴汲的交情,又不是他同裴汲的交情,何况他同裴素交易的条件中只包括侍奉祖父母,可没有包括其他的什么人,诸如裴汲之类的不过是应付而已,想到这里,他便果断地同沈氏告辞,回了自己家里。   又过了十数日,裴觉却面色焦灼地来找他,二月下旬里的天气尚有些春寒料峭,,那时薛洋同他祖父爷孙两个正在院子里裹着薄袄料理桃树,只等着四月里桃花盛开。   裴觉却带来了一个让人沮丧地消息,正月里得了唐寄的回信后,裴觉又按例写了问候信给他师傅,但往常十数日便能得到的回信,却迟迟未至,裴觉便隐约觉得有些不妥,托人打听了方知唐家堡又出了叛徒,此次叛变原比上次凶险,参与的人数更多,大有要一举击垮这蜀中名门的势头,尚不知是否又江湖其他帮派参与,但唐寄那边已然被困,传递不出任何消息。   薛洋看着裴觉忧心忡忡仿佛想立马插翅飞往蜀中的样子,便轻叹道,原以为等了那么久终于在寻回晓星尘此事上该有进展了,却谁知又出了这个叉子。   他心说,果然晓星尘还是不愿意被我寻到。      ☆、凯风自南   裴觉走得甚是匆忙,薛洋不知他此去会带来怎样的消息,但心里却一点的也不焦虑,时至今日早已料定要寻回晓星尘本就该是件极难的事情,何况如今便是知晓了宋岚的行踪,他也脱不开身立马去找他,毕竟他和裴素约好了要好好当个称职的孙子加儿子,大约就是裴老太爷尚存活于世一日,他就得一直以裴泫的名义活着。   裴三二月底告了假往蜀中唐门去,三月下旬便又赶了回来,薛洋见他面容憔悴还有些失魂落魄,原以为他师傅唐寄恐怕在这次骚乱中已遭不测,所以他小叔才这幅模样回来,但裴觉却说唐门之围已解,唐寄也安然无恙,宋岚近年行踪被外门弟子详细地记录在册子上,由唐寄交给了裴觉带回来给薛洋查阅,并且为了方便以后继续调查宋岚的踪迹,唐寄还送了一块内门弟子的令牌,只要有人拿着令牌去唐门任何一个分舵,都能得到想要的情报。   薛洋虽然有些好奇裴觉的异样,但终于还是没有多问,后来裴觉说公事繁忙干脆搬去工地住了,薛洋就更没机会问了。   他翻看唐门递来的情报,原来宋岚这些年去过很多地方,漠北黄沙、东海涛浪、关山雪岭……他甚至一度回过晋中白云观,而今却深入南疆,到了苗人聚居的村寨。   薛洋不由地眯起眼睛,都是异族扎堆的地方,宋岚呀宋岚,为了寻回晓星尘你也是尽力了。   然后就觉得对宋岚的厌恶似乎消弭了那么一点。   薛洋把小册子同唐门的令牌揣在怀里,继续他裴氏公子哥的日子,每日不过陪着他爷爷下下棋或是陪她奶奶晒晒太阳逗逗猫,四月初的一日,刚过清明,春雨方歇,暖风向晚,裴老太爷携了孙子在院子里收拾被雨打落的桃花,门口的小厮却来报说有位生客要见三爷,小厮形容来人风尘仆仆似是远到,裴老太爷便请他进来一见。   和爷爷先到了客厅,薛洋才见这位远客由门童领着过来了,他外头披着一件黑色披风,露出一身蓝黑劲装,一看便知是个江湖人,只是既未负剑又没带刀,不知用的什么武器,此人年纪三十上下,身材挺拔,仪表不俗,面容俊美,只是在左边眉毛的上头有非常明显的疤痕,令其容貌失了完美,然而好在脸上有这道疤很,若非如此他作为男子就有些阴柔了。   他一开口,薛洋心下便了然了。   带着川音的官白让薛洋确定来人必是唐门弟子无误。   男人说裴觉是他朋友,言谈得体,态度谦谦,老太爷便让了一回茶,告诉他裴三住到工地去了。   薛洋细观他面色,察觉对方有些为难,又想到他叔回来时的表现,便觉得其中有故事。   那人得知裴觉住在工地上便辞了去,薛洋一时好奇便跟在他后头,哪知刚拐上大街,那人便没有了踪影,薛洋只能往回走,谁知走着走着后脑却被石子砸了一下,他转头却见唐门之人立在树上,叉着双手朝他笑。   他说:“你是时谦的侄子裴泫?”   薛洋点头,心想叫得还挺亲热,唐寄你居然亲自追来了。嘴上道:“堂主只需问问自家弟子就能知道我三叔的行踪,何必亲上我家来问?”   唐寄却笑而不语,他随手抛来一物,薛洋顺势接住,却是另一块银制的令牌,上头镂着一个宿字。   “你小子还挺聪明,以前便常听时谦提起你,如今见了更觉得与你还颇有些眼缘,今日此物便送你当见面礼了,不要乱用,有性命之余时可向唐门弟子出示此物,当助你度过难关。”唐寄扔完东西便走了。   薛洋心说,还挺任性,堡主的东西这么随便就送了。   唐宿乃是此代唐门之主。   唐寄走了之后,裴觉一直待在工部的工地上,也没见他回来,所以不知后事如何。   又过了几月,时间到了初夏,裴老太爷却忽然不好了,原来老爷子因为贪凉夜里不盖被子受了风寒,本来身体一向硬朗,谁知这次却忽然病来如山倒,一病不起了。裴素与薛洋便每日亲侍汤药,陪伴左右。可老太爷还是一日不好一日,挨到七月初,天气正炎热,老爷子却突然殁了。   出殡,落葬,直忙到七月下旬才停歇,薛洋觉得自己仿佛也陪着他那便宜爷爷死过一回似得难受,且不说他大门大户礼节繁琐,他做了这长子孙便也要有长子孙的样子,头七的时候便同裴素一起跪在老爷子灵棚里日夜不敢合眼,若是有客人来烧纸,还得给客人磕头还礼。期间遇到裴汲来行礼,见他仿佛有话要对自己说,却也没力气搭理他,而裴泠同他在七夕的生辰便也被人遗忘了。   丧事一结束,薛洋便累得只想倒头大睡,但那日裴汲却寻上门来了。   薛洋实在觉得心烦,想叫人撵他回去,但想到上回的事情后还是让人把他请了进来。   于是裴汲看到的是个双眼赤红的,神色不悦,一身雪白孝衣的冷漠少年。   “我听他们说,原本是预备给你和泠妹做生日的,但恰逢五爷爷仙逝,所以礼节只能免了,这里有份薄利还请笑纳。”说着裴汲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推到薛洋面前。   薛洋起先只是不甚在意地瞟了一眼,但看清那样东西上的徽记后却忽然大惊失色,那是一块式样古朴的玉牌,玉质洁白温润,好似清水涤过,但显然有些年头了,朝上的一面有阳文的“拂雪”二字,黑色的线结穿过古玉,下面坠着整齐的白色流苏,线结上面用银线绣的却是晋中白云观的门派徽记。   薛洋的心,便随之一荡。   裴汲一阵咳嗽接着道:“前几年我随父亲陪着家母回外祖家省亲时,遇到一位道长,当时他碰上一些麻烦脱不开身,是我爹替他解得围,他当时见了我便解下腰上玉牌相赠,说是以后如果还能相逢,需要他帮忙,他必当结草已报。”   “此人可是背负一柄长剑,一身黑衣,面容冷峻,不苟言笑。”薛洋问他。   裴汲定了定道:“你也见过宋道长?”   薛洋心想何止见过,我对他可是熟悉的很,嘴上道:“见过的,宋道长可是有恩于我。”他便又拿出诳裴觉那套说辞说给裴汲听,倒也糊弄过去了。   “想来宋道长游历天下,遇到有人有难,也要出手相助的。”裴汲提起宋岚眼里满是敬意,接着又道,“那时,我爹还同道长开玩笑,同他说我身体一向弱,若是宋道长愿意收徒弟,倒是可以让我跟他回道观修身养性的。”   “哦?!那道长他可答应了。”薛洋听他说起宋岚忽然来了兴致,连同脸上的神情也柔和许多。   “道长说他在寻一位朋友,当时身似浮萍,恐怕不便收徒,不过如果以后有机会,且我执意倒是可以结缘。”因见薛洋脸色转变,裴汲一时也觉轻松不少,面色一时红润起来。   “既然是宋道长给你的信物,为何拿来赠我,这恐怕有些不妥。”薛洋面露难色。   裴汲道:“虽然母亲瞒着我,但我自知我这病恐怕时日不多了,这玉牌虽是道长所留信物,却也是祈福的吉祥物,依道长所言这上头施有密咒,带着这玉牌寻常鬼怪是近不了身的,想来我以后也用不着,不如赠给你。”   薛洋想了想便没有拒绝,裴汲见他接受了礼物,十分开心,等薛洋留他一起吃了饭,他才一脸欢欣地走了。   后来薛洋便时常寻个空去探望裴汲,裴汲倒是看似一日比一日精神了。   裴素自他爹过世之后,便一直神思忧伤,但又想着自己的母亲本来就悲痛万分,若看到自己如此恐怕更加难过,为了替她解怀,便强打起精神,只想让母亲开心一些,薛洋便也自觉地想法子逗她祖母开心,老太太本来是个乐观的人,有儿孙在身边倒也渐渐平复了心情。   到了十月,天气日渐转凉,秋高气爽,裴素一家人心情也好了不少,一日午后,薛洋被裴素唤到房中,彼时父子两人已经有段时日未有交流,薛洋心想不知为了何时。   裴素开口道:“这一年来,你的表现,我已经十分满意,老爷子弥留之日你照顾的也算周到,我想他必然已经含笑九泉了,何况守丧时,我细观察你,也觉得你并未有任何懈怠偷懒,及至出殡日你所留眼泪,我不敢说全然出自真情,然七八分也是有的。”   “有时觉得自己被人误会太深,却也懒得辩解,若是一开始便对我好的人,我自然投桃报李,譬如金光瑶,纵然他后来几乎将我杀死,我可有去寻他报仇。”薛洋脸上并无表情,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爷爷对我极好,纵然是顶着裴泫的皮囊,但也感同身受。”   裴素点点头:“如此也不枉费我花了许多时间同心血。”   薛洋道:“晓星尘死后几年,我常想若开始时遇到的便是他,我又会是怎样一个人。”   裴素忽然笑了,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只锦盒:“今年没有时间为你庆生,如今只好拿出你娘留下的宝物略作弥补了。聚魂铃拿去,尚有机会同道长表一声歉意。”他说着打开盖子,赤色云纹锦缎上摆着黑色一物,状若铃铛,蚀刻有异族文字。”   薛洋接过锦盒,双手几乎有些颤抖,云阳君与他提起过的聚魂之物便在眼前。   裴素解释道:“若是只想修补晓星尘的残魂,只要取得任何一点碎片便能召集其他飞散的魂魄,倘若要使他复生,那便要你消耗一点血肉,每日以心头血供养铃中豢养的蛊虫,到了一定的程度,便能替晓星尘重塑肉身。”   薛洋听他所言,只觉得胸口被满溢地惊喜激荡地酸胀不堪,与晓星尘相处的画面似走马灯一般在眼前跳跃。   “只不过,这复生的时间没个限定,若是缘分至了,不过几个月,若是其中还差些机缘,那便要等了,或许等到你心血枯竭,也未必能成功。”   此时薛洋却早已红了眼框,口中只喃喃道:“那又如何,我等了那么久,十年、二十年……便是永生永世,只要他能回来那又算什么。”   裴素并未马上接话,看他死死攥着聚魂铃不想松手的样子,半晌才道:“出了热孝,你便寻宋岚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以前薛洋不是男主只能狗带。 如今装备既然拿齐了,那就自我放飞吧。   ☆、卷尽愁云   自别了裴素从东都出来,已经走了一月有余,薛洋看着裴素替他制备的大小行李中一袋碎银并一袋小金饼,便觉同裴素这桩交易做得非常值当,忆起裴素送他出都时复杂的神情,甚至还有些不舍之感。   彼时他问裴素可是舍不得裴泫这副身体要被他牵连着受苦,所以才心里难过,裴素思揣片刻同他说:“是,又好像不是,如今你和阿泫已经灵肉一体,我并没有刻意区分,到是另一桩事让我更忧心些。”   薛洋便问他是何事。   裴素说:“你死时虽然也快到而立之年,但其实在义城的这十年间,一直困在空城之中,阅历恐怕并没多少增长,何况如今你没有一技傍身,要行走江湖怕是艰难重重。”   薛洋听他关心自己安危,便觉心生暖意,但嘴上却说:“爹果然还是心疼阿泫的身体。”   裴素笑笑不置可否。   薛洋说:“这个不用担心,三叔的唐门师傅给了我一个令牌,只要我持有这个令牌,必要时便能获得唐门相助。”   裴素说:“若遇上凶险的情况,恐怕来不及。自己会点拳脚功夫恐怕更好些。”   薛洋接着道:“其实我以前拳脚功夫也只是一般,又未正经拜过名师,不过靠着些小计谋保命罢了,所以遇到含光君这样的高手便是死路一条。”   裴素听他这样说点了点头,转身命裴澜取来一物,薛洋见那形状,便知是他从前的佩剑降灾。   未及裴素开口,薛洋却先道:“这把剑我已经不打算再用,还是爹替我收着吧,若是可以,还请爹替这剑下的诸多不归人念几句往生咒。”   见他不接剑,裴素说道:“如此也好。”   后来薛洋辞了裴素,一骑绝尘往南疆而来,到了成都便赶紧找上唐门的组织继续追踪宋岚的消息。   因为秋雨连绵,继续行路已经十分困难,薛洋只得在成都耽搁几日,而这几日间宋岚的行踪却忽然中断了。因他持有堡主的信物,所以被唐门弟子奉为贵客,协助他调查宋岚行踪的命令已经在西南的唐门组织中传递下去,他刚到成都,唐门弟子便如实相告宋岚不久前已经深入苗寨,到了五仙教掌控的地方,所以难以暗里追寻,若要继续调查恐怕得劳驾内堡有些名望的长老或是堂主以上的人同他教内交涉过后方能行事,否则以苗人的脾性,若是不请自入是要吃苦头的,他苗家的蛊毒普通人实在惹不起的。薛洋便请唐门的弟子喝酒,次数多了,倒也同他们熟络了,内中有人酒过三巡便露了些底给薛洋,原来他的妻子正是五仙教的信徒,若是请他妻子代为打听,大约方便不少。   果然没过多久此人便来告诉薛洋,宋岚被五仙教擒住了。   薛洋大惊,追问是何缘故。   那名唐门弟子说:“我家堂客与我说,这位宋道长已经不是活人,是也不是?”   薛洋道:“的确,宋道长实际已经亡故多年,只是被人做成了凶尸。”   唐门弟子道:“那便对了,裴公子没有跟仙教接触过所以不清楚,他教内本就有一支喜好研究操控毒尸的分支,从来他五仙教炼制的毒尸都要听命与操纵蛊虫之人,不会有如活人一般的自我意识,所以遇到宋道长这样的特例,便被他教内擒住了,据说已经交给了负责炼制毒尸的圣蝎使,只想研究看看用了什么法子被做成了那样强悍的凶尸。”   薛洋听完不由皱起眉头,觉得事情变得有些麻烦,贸然闯入五仙教的地盘显然不可能,如今却要怎么救出宋岚。   然他忽然想起一事,便问唐门弟子道:“还有一事劳烦大哥替我打听打听,他仙教内,从前是否有个叫曲鸣蛉的人。”   薛洋记得裴素说过,裴泠的娘曲鸣蛉来自五仙教,不知这点牵连是否能帮他进入苗寨。   然而第二日一大清早找上他的,除了那名唐门弟子,还多了一个苗家妆扮的女子,她大约二十五六的年纪,面容娇美,眼眸如水,才看到薛洋便焦急地用磕磕巴巴地官白问:“曲鸣蛉是你什么人?”   薛洋略一惊愕,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女子又自言自语道:“是了,你姓裴,你爹是不是裴素。”   那唐门弟子便扶着他妻子的肩膀柔声同她说:“婆娘,别急,别急,慢慢问。你说不清楚,我来替你说好不好?”   那苗女便点点头,但看着薛洋的神情仍旧焦急万分。   那唐门弟子道:“曲鸣蛉十五年前是五仙教的四使之首,但后来叛出仙教,行踪不明。我家堂客原是曲鸣蛉门下弟子,她想知道曲鸣蛉可是裴公子的母亲。”   薛洋听到叛出五仙教,顿觉心凉半截,别说现在要进他地盘去救宋岚,被他教众发现后,恐怕也要被蜂拥而上乱棍打死,叛逃放在随便哪个门派都是重罪。但看苗女的神情显然是十分关切自己,薛洋只得说:“确实是家慈。”   听到肯定的回答,那苗女瞬间泪水夺眶而出,只颤颤喊了声:“师弟。”   后来方知曲鸣蛉叛出五仙教一事有些内情,当初是与圣子政见不同,不得已才离开仙教,老教主在位时一直把曲鸣蛉列为叛徒,如今圣子即位,已经将这恶名除去,新教主这些年来一直在找曲鸣蛉但始终找不到。   薛洋听她说完,便觉事有转机,那苗女确认了薛洋正是曲鸣蛉之子后激动万分,将他邀回自己家中,还找来了曲鸣蛉在成都的其他几位弟子,一时一群苗人簇拥着薛洋,用不太流利的官白对他问东问西。   后来薛洋问:“我娘是怎样的人?”   他们皆答:“强。”   简单干脆,一群苗人男男女女说到曲鸣蛉无不眼露敬仰之情。   薛洋又提起宋岚的事情,为首的苗女便表示,教主本就在寻找曲鸣蛉,裴公子前去相见,教主必然十分欣喜,放了宋岚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薛洋便同他们说好,由他们带着前往五仙教辖下的苗寨。   那一群曲鸣蛉从前的弟子不敢马虎,即日选了两人出来,带薛洋回五仙教,好在天气放晴,行了半月就进入了苗家的地盘,又走了些曲曲折折的山路便进了五仙教的营地。   薛洋从未同苗人打过交道,也对苗寨有些好奇,然而待他刚进入五仙教的地盘,便觉不住有人往他身上打量,还是那种停下手上伙计专注认真地打量。   薛洋觉得自己虽然一身汉人打扮,当不至于引起这样的关注,遂问领路之人,那人笑笑说:“裴公子长得同师傅如出一辙,大家见到你都很高兴。”   薛洋心说,我娘在他五仙教内果然地位如此卓绝?也没听裴素提起过,等会见到教主恐怕得小心说话,是敌是友实在不明所以。   过了几个苗寨,便到了五仙教的深处,一座大殿巍然耸立在空谷之中,薛洋跟着领路人拾级而上,瞧见两侧还有些厢房不知是何用,领路人同守卫说了几句话后就被放进了大殿。   薛洋望进正殿里面,只见一屋子坐得满满当当,颇觉惊愕,这阵仗有点出人意料,曲鸣蛉的面子果然如此之大。   待他跨进正殿,便觉无数双眼睛朝他看来,让他有些不自在,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想起了当初金陵台上受审的窘境,但当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时,所有的目光却又汇集到了那声音的主人身上。   “你是裴素之子?”那人问道,声音里辨不出喜怒。   薛洋正眼看他,一个身着绣有繁复图案的暗紫衣裳,通身苗银装扮的男人坐在大殿正中的主位上。   此人当是五仙教之主,只是这第一个问题问得有些奇怪,难道不该问你是曲鸣蛉之子么?   那男人一步步朝自己走来,薛洋看着他不卑不亢地说:“裴素确实是家严,裴泫见过教主。”   那男人并不言语,走得近身,只是细细打量薛洋,目光有些凛冽如刀子一般在薛洋面上碾过,让薛洋觉得十分不舒服。薛洋觉得有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在这男人周身涌动,却又被他竭力压制着。   “我听说了,你是来讨要那个叫宋岚的道士。”那男人这样说。   “不敢同教主讨要,只是宋道长有恩于我,如今被贵教留下,教主虽然有礼待他,但宋道长为人耿直难变通,怕违逆教主,所以还是我带他走比较好。”薛洋小心回答,只怕自己说错一字,惹怒面前的男人。   “好,那兹你去把那凶尸带过来。”男人却直接同意了薛洋的要求。   当宋岚真正出现在薛洋面前时,薛洋实在忍不住攒紧拳头,目露狰狞,虽说一向不大喜欢宋岚的为人,但不管如何宋岚是他曾经最得意的一件“作品”,那是唯一能匹敌的魏无羡坐下鬼将温宁的存在,如今眼见他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甚至带着项圈由人牵过来,譬如一件心爱的宝物被人恣意毁坏,严重的不悦便充斥薛洋心头,一时竟有一种上扑上去手撕面前男人的怒意。   那个叫那兹的苗人解了宋岚身上绳索,便将宋岚往薛洋面前一推,薛洋赶紧上前双手接住他,怕他直直摔到地上。   “你娘如今可安好?”那男人忽然这样问。   薛洋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同他说:“多谢教主关心,我娘数年前便仙逝了。”   待他话一出口,本来寂静无声的大殿忽然一阵小声议论还夹着些许长吁短叹,而男人面上的表情慢慢由震惊变为凄惶。   “带他走,以后不要再踏入五仙教的领地。”男人忽然下了逐客令,领头人赶紧过来叫薛洋离开,薛洋想起宋岚该带着锁灵囊,但细看了下他全身上下,却没有发现,遂开口索要。   那个叫那兹的人便将宋岚的佩剑,一个包裹并两只锁灵囊掷到薛洋面前的地上,薛洋赶紧放下宋岚几乎是猛扑过去一般接住了那囊袋,生怕里面晓星尘的魂魄会摔疼似得小心翼翼捧起来。随后便扶着宋岚紧紧攒住锁灵囊跟着领路人走出了大殿。   待他跟宋岚乘上马车走了一段距离后,他琢磨出那古怪男人行为的意思,薛洋心说:“这阴阳怪气的男人,对我态度如此诡异,莫非是我爹的情敌。” 作者有话要说:  跑了一大堆剧情,绕了一大圈子,终于跟宋道长接上头了,然后我们也差不多进入完结倒计时了!   ☆、卷尽愁云   因为从深山苗寨出来后宋岚一直未醒,故此薛洋决定在附近的城镇上寻个客栈先住几晚。他带着宋岚住店,起初店家还有些迟疑,因见宋岚伤得极重还昏睡不醒,怕他死在店里影响生意,所以不愿答应,薛洋多付了他五倍的银两,掌柜才勉强同意他住到后院的单间里去,心想万一真出了人命,也好叫伙计从后门带他们出去,不要叫人瞧见。   一时薛洋差客栈的伙计相帮着安顿好宋岚,想了想另外拿了些碎银给那小二,叫他去坊间成衣铺子里替宋岚买两套干净衣服,顺便再去药铺里配些治跌打损伤的药。小二得了赏钱兴高采烈地去了,不多会就回来了,薛洋看了看他买回来的成衣,一套群青一套深紫,对他道:“是我忘记关照小二哥了,麻烦小二哥替我师父换两套颜色素净些的,他不喜欢这种有颜色的。”   那小二也是个有眼色的人,他前头就见薛洋衣着样式普通但用料考究,且出手大方必然是个有钱的主,而同他一起来的人虽然重伤未醒的样子,但看着大约是个道士,面前的小公子既然称呼他师父,那么必然也是位高人,他赶紧说:“公子一看就是外乡人,你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异族人杂居,民风就好颜色艳丽的衣服,我见了这位道爷就知道该买素净些的,原本想着买两套道袍,可惜去问了成衣铺里并没有,所以替公子选了那铺子里最素的,公子若是还要再素的,我就真没法子了,除非到裁缝店里现做,只是那般恐怕要花上很多些时候了。”   薛洋听他这么说了只能收下衣服,然后又吩咐他打些水来,宋岚素来喜好干净整洁,被人擒住后受了不少苦头,如今模样实在狼狈,连薛洋都有些看不过去了,想着要替他整理整理。   彼时天已经有些黑了,屋里点上了灯,趁那伙计去打水的间隙,薛洋便小心捧起两只锁灵囊,在昏暗的灯光下仔细端详。   幸而那些苗人并没有好奇地打开囊带,否则晓星尘当真是魂飞湮灭了。   护着晓星尘的那只锁灵囊他自然再熟悉不过,一眼就能认出,另一只颜色略浅略新一些的,薛洋想了想,知道锁着的大概是阿菁。   他目光越过跳动的火焰,朝躺在床上安静沉睡的宋岚望去,有一个想法在脑海里闪现,其实抛下宋岚立刻走了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如今晓星尘已经在他手上了,何况等他醒来还要向他解释,当真麻烦,但那想法稍纵即逝,薛洋知道虽然是条捷径,但晓星尘心里对宋岚抱有至深的歉意,所以若不能解开这个心结,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得圆满,何况因果轮回,终归这因是自己种的。   正当他沉思时,宋岚却忽然醒了,薛洋赶紧走过去想看看他情况,哪知才一靠近,宋岚见了他手里的两只锁灵囊,便扑上来飞快地夺走了,眼里满是警惕和敌意。   薛洋见状,赶紧摊手道:“宋道长别误会,我无意冒犯你。”   宋岚闭口不语,但他的眼神分明在问:“你是何人?”   薛洋心想,突然扑上来,吓得我都忘了你没法说话了,他赶紧把目光从宋岚紧紧攥着的囊袋上收回,继续说道:“道长先别着急,这件事说来话长,总之是我把你从苗人手上救出来的,你千万别把我当成坏人。”   宋岚打量了他一番,大约也觉得眼前这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似乎并没有危险,目光才变得稍许柔和了一些。   薛洋见他依旧不答,故意道:“莫非道长不能言语?”   宋岚点了点头。   薛洋赶紧道:“这个倒无妨,我姐夫教了我些雕虫小技刚好派上用场。”说完便心内念了个决,使出从前方慕燕教他的传音阵。   如此,交流畅通了起来。   “我叫裴泫,我母亲从前是五仙教信徒,但后来因为一些原因离开了苗疆。我现在出门游历途径此处,因为母亲的渊源所以想探访下往事,谁知刚入苗寨就听人说起有个形迹可疑的道士一直在村寨里打探五仙教的辛秘,后来被五仙教擒住,起初我倒是不在意,但是听村民描述了道长的外貌,忽然就觉得应该是故人,所以托人到教内寻你,怕仙教和道长有什么误会。”薛洋开口同宋岚解释,好让他先放下戒备。   “故人?我不记得我同公子相识。”宋岚的目光冷淡戒备,但掩不住好看的眼睛里微微跃动的星光。   那是晓星尘的眼睛,薛洋本能地,想看向那眼睛的深处,但又竭力压制住内心的一点情绪,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裴汲赠给他的玉牌,同宋岚道:“我和宋道长的确不相识,但我本家哥哥,道长应该还记得的吧。”   宋岚接过薛洋递来的玉牌,在手中摩挲了一阵,方道:“裴汲与你同族?他如今安在?”   “裴汲是我族兄,他的父亲裴欣与我爹是堂兄弟,裴汲哥哥身体一向不大好,他与我感情甚佳,我出来游历时,他将玉牌赠我护身,同我讲起与道长的往事,他还说自己恐怕是再无法出门了,万一遇上道长,可同道长叙叙旧,哪知我才到苗疆就听说宋道长被苗人擒住了。”薛洋按照一早就想好的说法告诉宋岚,倒也全部是实情。   “原来是这样。”宋岚听他的解释也在理,何况还有玉牌为证,便相信了薛洋的说词,然他又问,“裴公子何以让五仙教卖如此面子给你,让他们放了我。”   “我母亲曾是五仙教四使之一,现在的教主大概看在母亲的份上才让我带道长出来。”薛洋见已经初步取得了宋岚的信任,接着往下解释。   宋岚还要问话,外头却有人敲门了,原来小二已经把水打好,送过来给薛洋俩人取用。   “道爷你可算醒了,刚好裴公子差小的给你配得活血药也煎好了,我这就去取来给你服用。”那小儿陪着笑脸放下水盆走了。   薛洋眼见宋岚略有迟疑,心里知道其实给他服药不过是多事之举,反正高阶凶尸又不会死第二次,如此不过为了向他示好,令他宽心,何况哪天他同自己讲起已经不需要汤药饮食了,那刚好证明宋岚对他的信任更近了一步。想到这里,薛洋识趣地站起身,取过两套衣服给宋岚,同他道:“宋道长要不要擦身,若是觉得不方便,我先出去了,等你好了再叫我进来。”   宋岚看了眼衣服,倒也没拒绝,薛洋便走出了房门,把门带上了。   外头月色如水,群星璀璨,薛洋站在小院里抬头观望觉得心情从未有过的轻松,虽然和宋岚相处过十年,但是他们之间可从来没有过如此和谐平静的气氛。此刻薛洋觉得裴素说的还是挺有道理的,如果内心强大何必用欺骗。   唯有真心方能换得真心。   等屋里水声停了,薛洋便问了句能不能进去。   宋岚答好,薛洋方推门而入,两套衣服,他最后选了群青色的,平素看惯了他一身黑衣,现在多了点颜色,倒也将他整个人衬得亲切了些。   薛洋端起他用过的水盆,同他换下的衣服,要往外走,却被宋岚拦住,他说:“我自己去就行,劳烦裴公子实在过意不去。”   薛洋朝他笑笑:“我是后生晚辈,服侍师长也是应该的,何况我同这店里上下说了,宋道长是我师傅,那我自然应该为师傅效劳。何况道长身上又有伤,还是我来吧。”   宋岚犹豫了下道:“多谢裴公子。”   “我顺便叫小二哥送些吃得来,想来道长也该饿了。”薛洋心下想,我知道你不用吃,但是我真的快饿晕了。   宋岚点了点头,薛洋赶紧跑了,一会伙计送来饭菜,宋岚只尝了尝鱼汤,其他的菜并没有碰。   薛洋自然知道其中道理,但宋岚不戳破,自己当然不能提,吃完饭,让伙计收拾了,就准备在宋岚床旁边打地铺。宋岚见他把被子扔到地上,赶紧同他道:“我来睡地上,裴公子睡床上吧。”   薛洋赶紧道:“不打紧,也就凑合一夜而已,因为我们白天来的时候,掌柜嫌弃道长伤重不醒,所以才把我们打发到这里住,等明天天亮了,我就叫他把我俩换前头去,道长不必介意。”   宋岚却坚决不同意,只说薛洋年纪尚幼,他是长辈自然要担待些,何况还与他有救命之恩,但薛洋也深知宋岚那脾气,倔强起来自然是没法说动他的,最后床还是让给了薛洋。   薛洋那天当真是累了,头一沾上枕头,眼睛就困得睁不开,不过片刻就睡着了。   底下宋岚却没有睡,回想起薛洋所言他母亲同五仙教的关系,心里依旧有些疑问,他冒险深入五仙教腹地正是为了寻找传说中的聚魂之器,但因为苗人实在难打交道,甚至发现他是凶尸后,还想抓他去研究蛊毒,所以凭他自己恐怕不会有结果。而眼前这位裴公子既然与五仙教渊源颇深,又和裴汲是同族,是否该去寻他母亲问问。   宋岚将两个锁灵囊装入紧贴胸口的衣服里,静静凝视薛洋,不确定多年所求是否能有所收获。 作者有话要说:  按照作者君年轻时候的尿性,这个文的结局就得奔着我洋左右拥抱双道长而去,不过现在作者君改邪归正了,1v1是必须的,另外小天使快给我点动力赶紧填完这个坑呀,我快没力气了。   ☆、天涯芳信   第二日清晨,薛洋一觉醒来,初时没有看到宋岚在屋里,不由得一阵心惊,以为宋岚不告而别,起身就要追出去,却发现那两个锁灵囊并一把剑好端端地放在桌上,他舒了口气,心想原来宋岚只是暂时走开了,转念又一想,这两个顶要紧的东西没有被宋岚带在身上,而是放在了屋里,想来是他对自己放下戒心了。   如此他舒了一口气,起身整理好衣服,推门准备出去。   原来宋岚却在门前小院里练剑,薛洋出来的时候只瞧见了一套剑法的尾式,宋岚已经收了拂雪,立在那里看他,眼神却不似昨天初见时那般冷淡,戒备,多了一丝温度。   薛洋先开了口:“道长起的好早。”   宋岚点点头:“大概前些日子睡得不少,故此昨晚难以入眠,天蒙蒙亮就起来练剑,裴公子可是被宋某惊扰了?”   薛洋走上前去,低声道:“昨天已经告诉过道长了吧,我同这里掌柜伙计都说了我们是师徒,未免多惹是非,道长若是不嫌弃,我唤道长一声师傅,道长称我名姓如何?”   宋岚略一沉思道:“也可。有表字么?”   薛洋想起裴素从前提过一次,遂赶紧道:“表字忆山。”   宋岚道:“好。”   然后薛洋笑着道:“师傅用过早饭不曾,我去前头唤小二哥送些吃的来?”   宋岚摇摇头:“不必,你自去便是。”   薛洋听他这样讲也乐得自在,就别了他往前面店堂里去吃早饭,在店堂里找了张桌子坐下,一时觉得心情特别好,就让小二哥把所有的点心都上了一遍,吃得有些撑了,才往后头院子里去,心里头还寻思着这异族聚居的地方居然也有这么好吃的食物,若是哪日晓星尘当真能醒过来,也得带他来尝尝。   他一路哼着小调往回走,进了住得那间屋子,却见宋岚在擦剑,他擦得十分仔细,仿佛手里捧着一件无上的珍宝,然薛洋一眼便认出,那柄剑不是拂雪,而是霜华。   那是自己曾经小心私藏了十年,却在一夕之间叫人夺走的霜华。   睹物思人,他赶紧垂下眼睛,心内一阵酸涩。   宋岚见他回来了,收了剑,用布仔细裹好,唤他过去。   “师傅有何打算,我们今日继续在这店里住下休息,还是往别处去?”薛洋思索着得赶紧将宋岚带去云阳山,遂开口问他。   “有件事须得先向你求证,才能说我的打算。”宋岚让他坐下,继续道:“昨天我听你说起过,令慈原是五仙教门徒。”   “没错,家慈从前的确师承五仙教。”薛洋点点头,“我心中也有些疑问想问师傅,不知师傅愿意告诉忆山么?”   “你想问我为何去招惹五仙教?”宋岚道。   “嗯,我沿途上听说师傅想要找五仙教聚魂的法器,不知是真是假?”薛洋说。   “说的没错,我正是要去求取聚魂之物,才深入苗疆。”宋岚略一沉吟,还是道出了事实,他取过两个锁灵囊对薛洋道,“你可知这两个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应该是对师傅极为重要的东西吧,那日师傅醒来就急着要找这两个袋子。”薛洋道。   “那两个叫锁灵囊,里面锁着两位故人的魂魄,他两人含恨而终,委实冤屈,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温养他两人的魂魄,却觉力不从心,其中一人因为魂魄尚且完整,所以日渐好转,已经有些成型,可另一人却……”宋岚没有说下去,薛洋的心也不由得一紧。   “如何了?”薛洋焦急地追问。   宋岚拧着眉头,盯着锁住晓星尘所剩无几魂魄的囊袋道:“他大约真的不想回来了,我觉得他的灵识越来越微弱,真怕某天他突然就彻底消失了。”   薛洋放在腿上的手不由地握成拳头,心下想着必须赶紧带他回十方宫。   他使劲压抑着心头的焦灼对宋岚道:“师傅若是想要寻聚魂的法器帮两位故人招魂,那还真是遇对人了。我娘曲鸣蛉昔日是五仙教四使之首,如今已经身故,她从仙教带出的法器已经传给了我,只是若要施法聚魂,却要寻个能护住灵识不四散的地方才行。”   薛洋从怀中取出聚魂铃,置于桌上,宋岚见了由不得瞪大眼睛。   半晌,宋岚道:“承了你这样的情,宋某恐怕无以为报。”   薛洋淡淡道:“若是道长要报答什么,不如当真收我为徒如何?”   “好,并无不可。”宋岚几乎想都没想就应承了。   当下薛洋就和宋岚约定往那处能护住灵识的地方去,遂买了两匹马,日夜兼程往信阳去,路上薛洋同宋岚讲了讲十方宫的事情,宋岚倒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甚至有些心生向往。   大约花了比平常少一半的时间,两人就到了云阳山。   那日赶到云阳山山脚下,天色已经十分暗了,薛洋便领着宋岚往自己家的小院里准备宿一夜再上山。   他才一进山就知云阳君跟了过来,但宋岚在边上,也就没搭理它,等到晚上宋岚歇下,他才走出屋子,黑猫化成年轻男子的人形从树后面的阴影里朝他走过来,黑衣金发,狭长的淡金色瞳仁里透着一股懒散,它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地说:“已经回来了?比我想象的要早吗。”   薛洋走过去拉它的手道:“走,上屋顶去说。”   他惯常不会跟旁人这么热乎,但是云阳君不是人,所以是个例外。   老黑猫一把将他抱起,一个纵身上了屋顶,放他下来的时候,忍不住说了句:“你好像重了不少。”   “我又长了两岁,不重不长高,是不是就残废了。”薛洋呸了一声,但其实心里觉得云阳君说得话还挺让人舒服的,毕竟一直以来老猫都对他不错。   云阳君自言自语道:“已经过了两年了么?”   薛洋想到它活了得有几百年了,一脸无奈,遂转移话题同他说:“我把晓星尘残存的魂魄带回来了,接下来要如何做呢?”   “刚才同你一起进山的那位就是宋岚?”云阳君先按下薛洋的话,问他道。   “是啊,正是宋岚,你可别打他的主意,他现在是我的师傅。”薛洋觉得老猫一向喜欢拿人寻开心,所以怕他招惹宋岚。   “我是想,他同晓星尘的关系,若是将来晓星尘有朝一日复生,这十方宫恐怕还得分他一半执掌,如此,岂不是还得敬他三分。”云阳君一脸认真,薛洋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我关他气度,倒是当得起一派之主的名头,至于聚魂之事,想来只能等裴素回来了再议。”云阳君这样说,“明日一早,你先提议将晓星尘和那小丫头的魂魄放入地宫护养,我们再做打算。”   薛洋听老猫赞扬宋岚,心里到也挺高兴,只是听云阳君说要等着裴素回来,就觉得不耐,于是道:“我这就给爹写信催他回来。”   他第二日领了宋岚上山,进了十方宫安顿好,就同他说起地宫的事情,宋岚点头同意将晓、箐两人魂魄置于地宫护养。   那之后,裴素回信到的第三日,他本人竟也赶来了,顺带着裴泠也一起回来了。裴泠回来没几日,方慕燕那厮也出现在裴家。   然而裴素才见了薛洋的面,却一脸严肃道:“你和五仙教的人有接触?”   薛洋赶紧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说道五仙教问起他曲鸣蛉亡故之事时,裴素面色黯了黯。   随后裴素叹了口气道:“都过了这么久,我以为他们不会再过问这件事了,原来还是在意的。”   薛洋不大明白裴素的意思,哪知裴素道:“你被人施了蛊。”   薛洋一惊,裴素又道:“不害人性命,只不过施蛊之人恐怕不日便会寻来。”   原来自己被苗人施了追查行踪的蛊虫,竟不自知,薛洋一时想起五仙教里那个满身银饰说话态度诡异,一身紫衣的男人,心想莫非我爹的情敌要上门寻仇了么?   他眼前浮现那人一张没甚表情的脸,心想就是寻了来又能怎样,且不说我娘已经和我爹生了我们姐弟俩,更何况我娘都仙逝了,难道还要来抢尸体。倘若真来抢我们也不怕他。   于是他对裴素道:“爹莫要怕他,如今你又不是单枪匹马,十方宫有我师傅在,姐夫也来了,还有云阳君也能搭把手,是不是?”   然他没意识到,如今自己思考起事情倒是大部分从裴泫的角度出发,倒是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裴素听他这么说,温和一笑道:“我儿说的极是。不过我倒觉得,他来了才好。”   薛洋不解其意。   裴素解释道:“本来我就有些事要问他,何况你不是想知道聚魂铃怎么用么?让他亲自教你岂不正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就是想赶紧完结吧,还得写开题报告呢/(ㄒoㄒ)/~~炖了点肉,奈何忘记微博账号和密码了,注册用的手机号不知所踪,小天使能告诉我还能去哪里开黑车不被通缉吗??!!   ☆、天涯芳信   宋岚独自宿在十方宫,薛洋三天陪他住在山上,两天回山下竹屋服侍裴素。   之前宋岚认了他做弟子,一直记在心上,并无半点敷衍,送了晓星尘和阿箐魂魄进去地宫护养后,就开始认真教他一些道门的粗浅功夫。那天恰逢薛洋住在山上,方慕燕也跟着小舅子在山上玩,他如今不比两年前初出蓬莱时那般青涩稚嫩,眉眼也更长开了些,身材越发挺拔,俊朗非凡,江湖淬炼过后竟有了些一门之主的派头。   薛洋生性聪颖,那天宋岚一套入门的剑式,他一点就通,看完演示自去寻了把木剑来练。   方慕燕无所事事,蹲在旁边看他练剑,一时口直心快,见他捏了把又破又烂的还有些豁口的木剑在那里煞有介事地练剑,忍不住多了句口舌:“阿泫,你怎么不早与姐夫说要学剑,姐夫去岛上随便捡一把,那都是兵器谱上排得上号的神兵,要我方绯的小舅拿把烂木剑学功夫,姐夫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彼时宋岚也在一边看薛洋练剑,薛洋舞得好时他还会点点头,听到方慕燕这么说,宋岚忽然怔了怔,等到薛洋把一套剑式都耍完了,他向薛洋道:“忆山,你随我来。”   薛洋抹了把汗,赶紧道:“是,师傅。”   原来宋岚把薛洋领到了自己卧房内,等方慕燕后脚也跟了进去,宋岚开口道:“我从前并未带过徒弟,所以考虑不周,既然做了你师傅原该赠你一把剑,只是现在没处去寻,等日后若有机缘,我再替你寻一把趁手的吧。”   他这样说完,却去墙上把霜华解了下来,薛洋看他动作,心内一片茫然,不知他是何用意。   取下霜华,宋岚复又说道:“师傅倒是要劳烦你桩事。”只见他小心抖开霜华外面包裹的布料,把剑置于桌上,接着说:“这原是挚友的佩剑,我自知没有资格碰它,所以从来不曾舞过一回,但仙器却自有灵性,长久不用这点灵性譬如一个懒汉一觉下去便蹉跎了大半辈子,所以需得有人常常使唤它。”   明白了宋岚的意图,薛洋忽然有些紧张。   “你可愿意代我看管一阵?”宋岚问他。   薛洋抿了抿嘴唇有些不敢相信,望了一眼宋岚,不确定地道:“师傅可不要同我开玩笑,我何德何能,配使这样的仙器!”   “我何时与你说笑过,你既愿替晓道长招魂,霜华由你保管些时日并无不可。再者你莫要误解,只是请你代为保管,倘若晓星尘道长当真能复生,你还需交还给他。”宋岚肯定道。   薛洋却觉一阵狂喜,劈头盖脸地直冲下来,真应了那句“得来全不费工夫!”   可知那时被蓝忘机夺了霜华,他是何等的绝望惊惶,恰如又一次失去了晓星尘。   他不再推脱,从宋岚手里接过剑,忍不住摩挲了一阵,宋岚看他面露喜色知他心里欢喜,对他道:“去院子里试试吧,此剑名唤霜华。”   薛洋抬头看了眼宋岚,使劲点了点头,提着霜华进了院子,挽了个剑花,甩开手,把刚才宋岚教得那套入门式,一气呵成地舞了一遍,大约有了趁手的兵器,一套基础剑法也耍得行云流水,精彩纷呈,只看得方慕燕也忍不住叫好。   待他收剑入鞘时,那银白色的剑芒较之前果真亮了不少。   薛洋心说一句,霜华,你可认得我是何人?   因为这已是在山上住得第三日,循例薛洋得回家里去住,所以到了傍晚他就同宋岚道了别,跟着方慕燕一块往山下去,他一路用双手将霜华捧着,深怕被人夺了去的模样被方慕燕看在眼里,方慕燕只当他小孩子没见过神兵仙器,才这般郑重其事,因此道:“阿泫,这把剑虽然也算是仙器,但是也没好上天,你不用这么小心吧,何况又不是送你了,只是叫你代为保管,你需要这么谨慎么?”   薛洋还沉静在取回霜华的喜悦里,此刻他只觉得有了霜华在手里就仿佛跟晓星尘更接近了一些,哪里有空理睬方慕燕,一边听方慕燕絮絮叨叨地在耳边低估,自己心里却想着晓星尘沉睡时的面容。等他跟方慕燕回到自家竹屋时,却见没人出来迎接,这就怪了,特别是云阳君居然也不出来。   等他走到门口,才看见裴素和姐姐在屋子里招呼一个男人用晚饭,因那人背对着自己,所以看不清相貌,薛洋一时心里不解,看他背影似乎也不是三叔。   方慕燕显然也发现了那个陌生人,他与薛洋对视了一眼就去推门,哪知手才碰到柴扉,那个男人却偏转了头,警觉地向这边瞥过来,薛洋看到他的侧颜,心里一惊:“果然还是来了。”   那男人一转头,裴素和裴泠也发现了薛洋跟方慕燕,裴泠赶紧朝门口挥了挥手,然后道:“阿泫、方哥哥快来吃晚饭了。”   等薛洋走近了,裴素指了指对方道:“阿泫,这位罗教主你应当是见过的吧。”   薛洋遂朝那男人拱了拱手道:“罗教主别来无恙。”   因为此番对方没有着苗服,而是一身寻常汉人打扮,所以薛洋一眼没有认出,走得近了,发现的确是那日五仙教大殿里看到的男人。   罗穆昕点了点头,说道:“裴公子久见了。”他边说,边从桌上取过一只盛了清水的杯子,用指尖轻触了一下递给裴泫接着道:“饮了吧。”   薛洋不明所以,看了一眼裴素,裴素点了点头,他只得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须臾薛洋只觉得耳内发痒,正想要去挠时,罗穆昕却自袖间抖出一竿笛子,用笛子拍掉了薛洋举起得手,示意他别动。薛洋定睛一看,那笛子倒像是跟裴素持有的那竿有些相似。   他又细看了片刻,忽然觉得那两竿笛子可能原是一对儿的。   然后他忽然有些同情裴素,遂忍不住朝他爹又多看了两眼。   等他觉得耳内痒得实在有些撑不住时,罗教主袖子一挥,薛洋只感觉耳朵上被带有凉意的东西蹭过,再看时发现罗教主指尖多了一条通体白色的虫子,随后那虫子被他收入随身携带的囊袋里就看不见了。   薛洋方知罗穆昕已经解了他身上蛊虫。   那之后裴素对薛洋开口道:“罗教主此番远来,只为求证一件事。”   薛洋追问何事,裴素遂捡着重要的给他说了一遍。   原来罗穆昕认为曲鸣蛉可能只是假死,当年曲鸣蛉叛出仙教后随裴素隐居在信阳,却在快生产前被追来的五仙教前教主所伤,这件事罗穆昕一直蒙在鼓里,直到老教主死后,罗穆昕接掌五仙教,他才慢慢从教徒口中得知了真相,可惜当年亲随老教主而来的人都死了,没人直到曲鸣蛉的去向,所以罗穆昕虽然觉得曲鸣蛉没有死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既然觉得我娘没死,那爹为何不直接带罗教主去地宫?”薛洋不明白为什么这群人居然还有心思吃晚饭。   “鸣蛉身上中的是噬心蛊,此蛊分子母,母蛊平素一贯沉睡,只在圆月时醒来吸收月华为生,待天亮时再度陷入沉睡,而子蛊寄生于人脑内,只有母蛊能将其引出。所以若非月上中天,月华极盛,母蛊醒来,是没有办法唤出子蛊的。”罗穆昕又耐心同薛洋解释了一遍,薛洋才明白他们何以如此镇定。   等到天暗透了,裴素安顿好裴泠和方慕燕各自睡下,才领了罗穆昕和薛洋往十方宫去。   这日正是十五,原来云阳君早就去山上候着了,一边使了法子叫宋岚沉睡,免得他见了罗穆昕不悦,另一边早早开了地宫大门,好让裴素等人直接进来。   到了地宫门口,罗穆昕把噬心母蛊放了出来,置于泉水边上正对圆月,那是只炉鼎,起初看不出内里是什么,但约莫放了半个时辰,里头东西果然有了些反应,发出嘶嘶声,罗穆昕袖了炉鼎示意裴素薛洋往地宫里面去。   薛洋走在裴素身侧,察觉裴素心绪显然有些不安。   他忽然就想起那天在义城的情景来。   独自一人守着晓星尘的遗体许多年,想尽各种办法却始终无法唤回道长,直到魏无羡一众人突然出现,他心想那可是夷陵老祖啊,道长,他一定有办法救你的。   充满希望又彻底绝望,他明白那种感觉。   他对裴素的处境感同身受,所以忍不住握了握裴素的手想要鼓励他。   “爹,今天你必定得偿所愿。”他附耳过去对裴素这样言语。   裴素转头,有些哑然,但继而他报之一笑道:“我儿说得极是,你娘若是当真能醒来,那你的心愿自然也将顺遂。”   薛洋不再说话,只是拖着裴素的手跟他一起往地宫深处走,等罗穆昕停下脚步,他俩也自觉停下且始终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曲鸣蛉的石棺赫然就在眼前,罗穆昕立在那里静静看了片刻方走到石棺前面。   然后毫不拖沓地取出了炉鼎,摆在石棺上,取出笛子重复吹响一支不知名的曲子。   母蛊吸足了月华,显然有些兴奋,薛洋听到炉鼎里有种刺耳的叫声传出,跟着罗穆昕的调子时长时短,叫得薛洋的耳膜有些受不了,但大约一炷香之后,曲鸣蛉的身上果然有了变化。   他紧闭的双目中有黑红色液体流出,尽同那时晓星尘双目流血的景象有些相似,看得人一阵心惊,但更惊奇的是,片刻之后血水流进,又有密密麻麻的黑色小虫子扭动着身体爬了出来,齐齐向着母蛊所在的炉鼎爬去,看得薛洋一阵头皮发麻。   薛洋扭头去看罗穆昕只见他头顶上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心想,恐怕驱使母蛊吸引子蛊并非一件易事。   等到曲鸣蛉双目再无黑色线虫爬出,罗穆昕方停了曲子,然后他转头朝裴素说了一句:“去看看他吧。”   裴素才赶紧快步走到石棺前面查看曲鸣蛉的情况,薛洋也跟了上去,立在旁边一观究竟。   起初曲鸣蛉并无变化仍旧一动不动,裴素见他脸上被血水沾污,心疼不已,忍不住用袖子替他拭了拭,正是在擦拭间,曲鸣蛉的头忽然动了动,继而缓缓睁开双眼。   裴素惊得喊了他一声:“鸣蛉!”   曲鸣蛉没法聚焦的双目才停在裴素脸上他似乎不敢确定所以唤了声:“时恩?”带着疑问的语气。   他这样轻轻唤他,裴素终究忍不住流下泪来,赶紧将他拥进怀中牢牢抱住。   罗穆昕紧紧攒着那竿笛子,站在稍远的地方别过头,显然不想看到这一幕。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我们先迎接阿箐姑娘回归!   ☆、始知春至   罗穆昕是在确认了曲鸣蛉身体无碍之后离开的云阳山,送别罗教主之前,曲鸣蛉和他在小院里用苗语单独说了好一会话。薛洋对他这个突然复活的便宜娘亲相当好奇,所以忍不住趁他俩说话时躲在一旁偷窥,虽然苗语一句也没听懂,但看着罗穆昕面带失望的神色,以及曲鸣蛉连连摇头的动作,薛洋知道罗教主的某种劝诱失败了,他爹的地位保住了。   如果光论长相,曲鸣蛉实在普通的不能更普通,除了发色和瞳色异于常人,的确无甚特别,何况她那副看上去矮小干瘪的模样倒像是营养不良、发育不佳的小女孩儿,甚至当她活生生地站在薛洋面前,薛洋才觉得裴泫那副模样原来已经是被裴素的美颜改良了不少,否则……   虽然不至于惨不忍睹,但恐怕不过是一副过目就忘的模糊面孔。   他熟悉的女孩子也就裴泠和阿箐,若是拿他俩来做比较,他姐姐裴泠便是国色天香的大家闺秀,阿箐倒也算得上楚楚可人的小家碧玉,置于他这娘亲么,自己当真词穷了,实在难以言喻!   可罗穆昕和裴素看向她的目光却分明都写满了:“喜欢,喜欢,好喜欢。”   “你还要躲多久?”罗穆昕走得远了,曲鸣蛉突然转过身,向着薛洋躲藏的方向这样询问,眼神有些凌厉。   薛洋尚没有吱声,她却不知怎地已经站到了他面前,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她比薛洋矮了小半个头,所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是微微仰视着薛洋的,但气势却相当逼人。   薛洋忽然想起当日他在成都,他娘的一众弟子提到她时,一片肃然,敬仰之情溢于言表。   “娘,你千万别生气啊,我只是有些好奇。”薛洋起初居然觉得有点被她的气场镇住了,看到裴素向他俩走来,才松了口气,他觉得曲鸣蛉应该不是容易相处的人,至少就这两三日间,她对她这个儿子的态度相当冷淡。   裴素应该已经跟她解释过裴泫的情况,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想法。   “鸣蛉,罗教主已经走了吗?”裴素问她。   听到裴素见她,曲鸣蛉转过头,径直往裴素身边走过去,因她身形娇小,所以在薛洋看来她却像是奔奔跳跳地过去一般。她只及裴素胸口,到了裴素跟前,却当薛洋不存在似的用双手搂住了裴素的腰,一脸欢欣,兴高采烈道:“时恩,你来了。”   薛洋顿时觉得曲鸣蛉行事相当恣意妄为,仿佛不通人事一般,倒更像是山林间的小兽,根本不在乎寻常别人的眼光。   但裴素还是世俗的裴素,他一手搂住曲鸣蛉,稍稍用力,让她靠到自己身侧,然后对薛洋说:“阿泫我们去吃午饭吧。”   薛洋和他对视一眼,心说爹到底是爹,不动声色地给我个台阶下,不然我得被我娘这猝不及防的撒娇窘死。   吃罢午饭,方慕燕陪着裴泠和曲鸣蛉聊天,倒是把她们母女俩逗得十分开心,薛洋觉得曲鸣蛉似乎不大待见他的样子,所以不敢多言语,只是独自坐到廊下把袖子里的聚魂铃拿出来把玩,心里想着,因为他娘忽然复生,自己没有上山去陪宋岚,遂遣了云阳君去服侍宋岚,也不知道这老猫会不会惹师傅生气。   正在寻思间,收拾完碗筷的裴素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看见薛洋手里的聚魂铃对他道:“你娘身体还没好利索,这事急不得。”   薛洋听他这样讲,也就点点头说:“我知道,只是……”   裴素见他欲言又止,便追问:“只是什么?”   薛洋道:“娘似乎有些恼我。可是她知道了我的过往,不喜于我?”   裴素闻言问道:“过往?我儿有何过往?”   “劣迹斑斑!”薛洋苦笑,还有些以前听惯了的词,自己不大愿意提了。   “你大概不记得了,那时在义城我便说过,既然身死就已将现世业报还清了的,你并不欠现世什么,纵要还债也是去地狱受罚,然送你去地狱受罚,于从前那些苦主又有何益?晓星尘和阿箐依旧魂飞魄散不入轮回,宋岚也始终是行尸走肉一具,加之你自有悔改之意,何不给你机会让所有人都脱出苦海。”裴素缓缓道来,薛洋觉得很受鼓舞。   纵然万死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怎样才能完成救赎。   “我与你讲一个故事。”裴素拍拍他的肩膀继续道:“佛与他的弟子四处弘法,那日经过一个村庄,看见三个十来岁的男孩子吊在村中广场上被烈日暴晒,严重脱水已经昏厥,旁边的村民却不以为然,照旧做自己的事情,集市上人来人往,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佛就让弟子去打听这三个男孩子犯了何罪,弟子问了村民才知,这三个男孩子是从外地逃荒来的,因为肚子饿就翻进一家人家偷东西吃,哪知那家男主人夜里听到动静发现了他们就追着打,后来三个男孩子怕被打死就联手杀死了那个男主人,再后来却没有逃过村民的围堵,通通被抓了回来,又因为杀人需得偿命所以被吊在了树上示众。杀人偿命自是天地间一等一的公理,但佛知道这不过是世人偷懒的理由,生活已经不易,没有人愿意浪费时间在不相关的人身上。因为要教化一个罪人是何其艰难。于是佛召集村民对他们道:‘今日杀死这三个男孩子虽然易如反掌,却没有办法保证明日又自那灾荒之处来三个这样的男孩子,所以唯有消灭灾荒才不会再令这样的事发生。’起初应知者寥寥,后来果然又有许多逃荒者来了到村里,偷拿抢要,众人始知佛所言非虚。”裴素说得真切,薛洋听得入迷。   “所以后来那个村庄人就帮着逃荒者开辟了新的土地家园,令他们富足,祸事就少了。”   爹与我说这个故事是何用意?”听到故事的结尾处,薛洋心里已然有些触动,但还是想问问裴素。   裴素却答,只是说:“今晚你就上山去,我和你娘两日内就来找你,待晓星尘聚魂复生,你自去向他求得宽恕。”   薛洋听到宽恕二字,却已是潸然泪下,点点头不再言他,到了傍晚便上山进了十方宫。   两日以后,裴素果然依约带了曲鸣蛉一起前来,那箱薛洋已经跟宋岚解释过曲鸣蛉复生的事情,所以裴氏夫妇一进山门,宋岚就亲迎了过去,原想曲鸣蛉先去休息片刻,哪知曲鸣蛉却道既要销魂,那便直接入地宫查看下两具魂魄的情况再做别论。   于是四人连同云阳君一起下了地宫了,曲鸣蛉看过晓星尘和阿箐的魂魄只说了句:“碎成这样也是世所罕见。”然后拿过阿箐的锁灵囊对众人道:“这小姑娘原本就不想死,替她招魂倒是易事。”   宋岚听她这样说觉得她口气未免大了些,毕竟招魂之术道门也有涉猎,自己试过却无法唤回阿箐,可知还是难得。   可知,招魂对于寻常人来说的确极难,各大门派都有各自的法式,但曲鸣蛉不是人,而是魔裔,魔族生而能驱使鬼魂,所以招魂之术简直跟吃饭喝水一样生来就会,因此的确不难。   “时恩,你同宋道长先回去吧,在这里也帮不上忙。”曲鸣蛉开口这样说。   宋岚略皱了皱眉,薛洋察觉了,知道他思虑为何,于是道:“师傅放心回去,我娘一向不妄言,她即说不难,那就真的不难。等阿箐姑娘醒来,我就来禀报你。”   宋岚如今已经十分相信这个徒弟,所以薛洋这么说了,他也就宽了心,跟着裴素出了地宫。   这边曲鸣蛉见两人走了就对薛洋开门见山道:“你可宽心,时恩既然认了你是泫儿我便也是一样的。”   薛洋不知道她会这样说,有些吃惊,但心里是高兴的。   曲鸣蛉不多啰嗦,让薛洋把聚魂铃拿过来,就要给阿箐招魂。   “这丫头可有什么特别执着的事情?”曲鸣蛉盘腿坐到地宫中间,这样问薛洋。   薛洋想了想只得说:“大概就是蓝忘机与魏无羡到底杀死了薛洋否,晓星尘的仇报了不曾吧。”   曲鸣蛉听他说完,就闭上眼念了一句:“汝之所念,晓星尘大仇得报,听吾号令即刻现身。”   然后取出那支跟罗教主一对的笛子吹了起来。   起初并没有动静,但渐渐的聚魂铃里传出呜咽的声音,只是模模糊糊的听不清楚,慢慢的,那声音逐渐清晰,薛洋心内明了那果然是阿箐的哭声。   再以后,聚魂铃的上方出现一个浅淡的身形,薛洋屏住呼吸,一眼便知那正是那日被自己一怒之下用一张道符纸拍散的亡魂。   等她身形彻底显现以后,曲鸣蛉抓过锁灵囊,一扯捆绑的线头,阿箐碎裂的魂魄就附到了那浅淡的身形上,曲鸣蛉一看修补的差不多,就换了首曲子吹奏,又过了一会,地宫的空气里漂浮起越来越多的像星尘般光芒的碎屑,然后碎屑聚在一块,填补起了聚魂铃上方阿箐所有的魂魄。   薛洋看到阿箐的表情仍旧保持着被拍散那一刻的惊恐状,但她的瞳仁已经不是从前的白色,而是与常人一样的黑色。   曲鸣蛉停了曲子,阿箐才仿佛从静止的状态下活过来。   薛洋静静站在旁边,阿箐醒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他这个全然陌生的面孔,所以她问“你是谁?”   又伸出自己的双手看了看。   薛洋只得道:“阿箐姑娘,我们受宋道长所托,找你魂魄归来,你既然醒了,我这就去通知道长。”   阿箐听到那个名字,显然愣了愣:“宋道长?哪位宋道长,难道是宋子琛道长?”   薛洋点点头,然后回过头看曲鸣蛉,他道:“娘,我们这就带阿箐姑娘去见宋道长,有无不妥?”   曲鸣蛉摇摇头:“并无不妥,现在就走吧。”   于是薛洋带着阿箐跟着曲鸣蛉出了地宫,因为外头太阳很大,薛洋知道阿箐不便,索性脱了外袍替她遮掩着,等进了内殿才把衣服穿了回去。   那头阿箐不知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感应,薛洋总觉得小姑娘在观察他。   等到见着宋岚,阿箐忍不住哇得一声哭了。宋岚倒是想摸摸她的头安慰安慰她,但是她还是个鬼魂,所以只得嘴上说道:“连累你受苦了。” 作者有话要说:  差不多就最后两章要完结了,小天使们给我留个评鼓励一下嘛~没有评作者君没力气开车。   ☆、始知春至   阿箐同宋岚续完旧,曲鸣蛉问她若能重塑肉身,可愿一试?阿箐想了想,略迟疑了片刻,在场之人中唯有宋岚同自己还算有一面之缘,可以仰仗一二,所以她朝宋岚看了看,宋岚见小姑娘迟疑不决地看着自己,便朝她点点头,替她拿了注意。阿箐何等冰雪聪明,会意之后赶紧说自己愿意,偏曲鸣蛉办事效率极高,从不拖沓,小姑娘一点头,她就定下时间和详细的安排。   原来依苗疆的秘术替人重塑肉身需取一大缸,然后装入近百种药材熬成的汤药,再以曲鸣蛉的鲜血为引,等聚魂铃中的蛊虫吸食饱足之后,将聚魂铃置于汤药中,静等它孕育新的肉体,这汤药便似母体子宫内的羊水和胎盘,给新的肉身提供养分和保护。   秘法开始之后,曲鸣蛉只留了薛洋在旁观看,就是阿箐自己也没被允许进入放置大缸的房间。   避开众人,曲鸣蛉开口同薛洋道:“早些时候我就与你说过,寻常聚魂之术对我们天魔来说并非难事,不过要替人重塑肉身却耗费甚多,所以十年之内我只能替一人复生,那位晓星尘只得靠你自己了。”   薛洋听她这么说,赶紧道:“娘肯出手救阿箐我已经感激不尽,晓道长的事我自会一力承担。”   “不必谢我,你只管去谢裴素,我与你坦白说,纵然今天你完完全全是我儿阿泫,我亦无法真的同时恩一样看待你,且不说我生来无父无母,也无手足,早前机缘巧合下被带回仙教抚养,最后也只落得被驱逐的下场,所以我一向不懂骨肉亲情,更将这些看得极淡,我此生唯一看重之人只余时恩而已,加之那时我中了蛊毒后假死,阿泫和阿泠还在腹中,中间隔了十几年的空白,哪来那么多母子之情。”曲鸣蛉说得无情,却也在理,薛洋听了之后觉得她这样坦率的人倒也的确世间少有。   薛洋并不答话,曲鸣蛉又道:“还有一桩事,须得告诉你,要招晓星尘的魂魄回来并非易事,因他自愿散魂,所以对世间万物都没有留恋,用招回阿箐的法子对他恐怕无益,所以只得强行招他,但强招有个劣势,便是最后魂魄招得不全,总有缺失。”   薛洋听她这样说,心里了然,当初也正是因为晓星尘本人对尘世毫无眷恋,所以精通鬼道的自己也无法招他回来,但他仍旧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因想着天魔生就得本事,以为曲鸣蛉既然复生,那招回晓星尘虽不至于易如反掌,倒也问题不大,哪知现在他又说这样的话,心里非常害怕最后又是空欢喜一场,须知这样的事已经经历了好多回,他觉得十分疲惫,所以薛洋赶紧问她:“若是魂魄有缺失,又会怎样呢,还能复生么?”   “复生倒是可以,只是多半会身体孱弱,寿命不长。”曲鸣蛉直言不讳,“若是如此,招他回来也尽是遗憾。”   “可有其他弥补的办法?”倘若招他回来,晓星尘终日只得缠绵病榻,那的确令人烦恼,所以薛洋急不可耐地追问。   “若是有人愿意拿自己的魂魄替他补上缺失的那些,倒是可以令他真正回到过往的状态。”   薛洋听她说完,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此后又过去半年有余,裴家姐弟俩十五岁生辰刚过,因为裴泠行完了及笄礼,蓬莱方家郑重其事地遣了媒人来送纳彩,裴素收下后又回了信,约定娶亲的日子,还回赠了许多礼物。   日期最后定在了十月初十,因为从蜀中赶往蓬莱路途遥远,所以九月初,裴泠就得出发了。   八月头上的一日,曲鸣蛉当着众人面吩咐裴泠道:“再过三日,阿箐的肉身便能成型了,到时你帮着将她从那缸里扶出来,擦净了身上脏污,穿戴整齐后,我再引她魂魄附回肉身上。”   裴泠听曲鸣蛉说完,连连点头称是,果然到了那天,曲鸣蛉只命裴泠一人到屋里做她吩咐过的事情,自己却带了薛洋以及阿箐的魂魄等在旁边的厢房里。   等裴泠都弄好了,来唤她时,她才带了薛洋阿箐进了屋里施了复生咒术,让阿箐终于魂归本体。   原来裴泠替阿箐穿了套翠色绸缎衣裙,因阿箐本来也生得清秀,除了面色还有些苍白,整个人看上倒也十分乖巧可爱。   屋里桌上有面铜镜,阿箐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有些不敢相信,一时楞在那里,裴泠牵过她的手道:“一会我再与你些胭脂,气色就好了。”   阿箐本还沉浸在复生的惊喜中,听了裴泠的话,才回过神来,赶紧走到曲鸣蛉同薛洋面前,俯下身,朝他俩行了个大礼。   曲鸣蛉赶紧道:“不必如此。”   裴泠眼疾手快,扶起阿箐,阿箐的泪水已经扑簌簌地滚落,口里喃喃道:“裴夫人也请救救晓星尘道长可好?”   曲鸣蛉点了点头道:“姑娘放心,晓星尘道长的事情,我家阿泫自会设法解决。”   阿箐转头看了看薛洋,唇角翕动,却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说了句:“有劳裴公子了。”   休息了几日,阿箐的身体到底恢复到了和从前一样,仿佛变回了曾经开朗活泼的女孩儿,她从宋岚那里得知道长收了裴泫做徒弟,遂又缠着宋岚也要当他徒弟,宋岚哪里经得住这种小姑娘的蛮缠,最后只得答应了。   薛洋无奈,也就唤她一声师妹。   哪知一日,曲鸣蛉已经着手开始准备替晓星尘招魂的琐事,阿箐却忽然说这儿似乎离义城也不远,央求着薛洋带他回一趟义庄看看。   薛洋起先有些迟疑,毕竟他知道了彼时正是阿箐同晓星尘告得密,回想往事方觉这小姑娘机灵着呢,而且还相当敏锐,自己早些时候也着过她的道,何况以前她天生一对白瞳,从不知她看自己的眼神是怎样的,如今却生成了一双透亮的翦水秋瞳,每当她看向自己时,薛洋觉得她似乎看透了些什么。   因为宋岚已经同云阳山的一众人细讲过晓星尘的事情,所以大家都知道义城发生了什么。   最后薛洋还是驾了裴家的马车带了阿箐回义庄去,一路上阿箐显露本性叽叽喳喳试图同他套话,薛洋恐她看出端倪,只能装作天生不善言辞的样子。   等他按照阿箐的指示行到义庄的地头上,却忽然发现那守庄人的小院已经被拆除了,除了一座遍布杂草的孤冢,什么都没有剩下。   薛洋不免心下一阵怅惘。   阿箐立在那片空地上看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反正这里头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竟是些气人的事,拆了才好,省得我想起那个变态天天守着道长的尸体也不知干些什么就恶心地想吐。”   薛洋听在耳朵里,虽然是骂他的话,却也没什么感觉,只是对阿箐道:“师妹既然看完了,那我们就赶回十方宫吧,师傅还要给我们上晚课。”   阿箐听他说这话,忍不住说了一句:“你不想知道当年这里发生了什么?”   薛洋搬出宋岚道:“前些时候师傅已经讲过一回,所以我多少知道些。”   哪知阿箐道:“师傅虽然说得八九不离十,但是义城这段事情,他不在场,所以只有我说得才够详细。”   薛洋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兴趣听。   阿箐嘟囔了一句:“你这人还真是无趣,你既然对晓道长的事情全然不感兴趣,又为何肯倾力救他?”   薛洋听她说完这句话,免不得心头一凛,兜兜转转,她还是问了出口。   阿箐既然见识了曲鸣蛉为救他付出的代价,就当知道往后为了替晓星尘复生,薛洋需付出什么。   无亲无故,不过萍水相逢,何以倾尽全力?   薛洋心想她果然还是起疑了么,但片刻后又想,最后总是要真相大白的,以前自己刻意隐瞒,实在相当辛苦,这回就顺势而为吧。   他还没回答,阿箐却说:“师兄,我们回去吧。”   召回晓星尘的魂魄比想象的还困难,曲鸣蛉拼劲全力也只得了八成,初时还都是特别细碎,修修补补也琐碎地令人生厌。到了八月最后几日,曲鸣蛉同薛洋说,再召也是无济于事,还是另外寻了魂魄来补吧。   看着晓星尘还有残缺的魂魄,薛洋点了点头。   晓星尘魂归的那日,曲鸣蛉在地宫里操劳,裴素陪着薛洋等在外面。   宋岚的虽然一贯波澜不惊,但看得出他今日也相当忐忑,而阿箐已经坐立不安。   曲鸣蛉满头大汗地出来说,你们可以进来同晓星尘相见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薛洋的心情却变得意外的平静,宋岚大踏步的走了进去,其他人跟在他后面。   一众人见到晓星尘的时候,他只盯着宋岚的脸,唤了声:“子琛,是你吗?”   晓星尘话一出口,万年冰山的宋岚也终于忍不住流泪了。   宋岚点点头,无言地抹了把泪。   阿箐也已经泪满衣襟,赶紧跳了出来,跑到晓星尘跟前叫了声:“道长,我是阿箐啊。”   但晓星尘看她的样子却是一脸茫然,然后他说:“抱歉,我似乎不记得你了。”   阿箐顿时愣住了,好在曲鸣蛉解释说她之前已经跟晓星尘交谈过,目前道长情况还不稳定,他记忆有缺失,只知道自己叫晓星尘,有个师傅叫抱山散人,有位挚友叫宋岚。   阿箐含泪问她:“那道长会记起我吗?”   曲鸣蛉说:“难说。”   阿箐又低声道:“不记得也好,若是记起了我来,多半也会想起那个小畜生,要是这样我宁愿道长把我忘了。”   薛洋至始至终只是在旁边静静看着,晓星尘的温和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掠过,并没有停留,他想阿箐说的似乎也不错。   晚上晓星尘跟着宋岚、阿箐住在十方宫,薛洋却跟宋岚告了假,说姐姐裴泠即将远假,自己想在剩下的日子里多陪陪她。   宋岚自然应允了。   曲鸣蛉因为修补晓星尘的魂魄已经十分劳累,裴素先陪她下了山,此刻薛洋辞了十方宫里三人,只得独自一人下山去,走到山门那里,薛洋觉得自己终于撑不住了,方停了下来,他只觉得一阵头痛欲裂,只得靠在山门柱子上休息片刻。   一双手伸过来扶住他,薛洋视线有些模糊,但看到那黑色衣摆以后顺势倒到云阳君怀里。   “病了?”山神问他,然后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发觉他身上并不烫“刚才在地宫里我就觉得你面色有异,莫非你……”   “嗯,我娘尽了全力但也只找回了八成,剩下的那些,只能用我的魂魄来补了。”薛洋觉得自己的眼皮沉得睁不开,声音越来越小,他最后说,“背我下山吧云阳君,我好累,头却痛得快裂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后台抽风了,发了几次都发不了!   ☆、红梅白雪   云阳君一路把薛洋背回裴素的竹屋,薛洋虽觉得又累又困,却始终睡不着,一双眼睛沉得发痛,所幸半夜裴泠取了几味安神的药,煮过之后给他服下,他才觉轻松不少。   一直挨到天亮,他恍惚睡去,八月的夜晚,没有一丝风,燥热异常,醒来时薛洋发觉夜里汗湿的衣服已经又干透了。   早餐是裴素拿盒子装了送到卧房里的,他眼瞅着薛洋喝完粥忽然招招手道:“阿泫,你靠过来。”   “做什么?”薛洋不明所以,虽然身上没什么力气,但依旧还是使劲往前靠了一些。   裴素顺势扳过他的脸,然后将一双手按到他散开的头发上道:“我还以为看错了,果然有几缕白发。”   薛洋听他这么说,立马道:“赶紧拔了拔了。”   裴素却正色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你敢叫爹替你拔头发?”   薛洋闻言忽然笑了:“既然这身子是爹娘给的,本也只得爹娘可以毁伤,我让爹给我拔头发不恰恰是最合适的。”   裴素不接这句,而是说:“心情可算好了?”   薛洋方知他是为了逗他才这么说,嘴上却道:“爹说得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裴素轻拍了拍他脑袋道:“往后爹不在你身边,你可好自珍重。”   薛洋不知他此话何意,忙追问:“爹要去哪儿?”   裴素叹口气道:“往日因为阿泫身子弱,我花费的心思也就多些,如今你姐姐要远嫁到蓬莱,我也觉得惆怅,那头方绯来信与我说,他爹想邀我和你娘一起前去赴宴,一则出门游历,二则送嫁你姐,免得她伤心,所以我答应了。”   “这方老头要求可真高,居然要爹把女儿亲自送上门?”薛洋觉得有些诧异,他虽然不问这些婚嫁的俗事,但最基本的礼仪还是知道的,所以觉得方家的做法有些不合适,一时难免出言不逊。   “无妨,他方家本就避世已久,一向不理会俗事的礼教,再者若真按世家的规矩办起来,原该是你这小舅去送嫁,你现在可脱得开身?”裴素听他颇有微词,便同他分析了一回,“更何况我看绯儿信里写得言真意切,本意只是怕阿泠路上寂寞,那头我同你娘商量过后,她也愿意一起去蓬莱,所以到时候我们会和阿泠一起走。”   薛洋不语,一时心里又有些薄薄的失落。   大概小的时候没有得到过,所以后来特别容易陷进去,在义城的那几年如此,到裴素跟前似乎又是如此。   其实他特别眷恋那种平实的温情,根本抵抗不住真心的碾压。   到了裴素一行人启程的前一晚,方慕燕出现在云阳山的小竹屋里,此番他从蓬莱岛过来还带了好几把神兵给薛洋挑,薛洋看了看之只留下一把叫摘星的短刀,其他仍旧还了方慕燕。那晚方慕燕也挺话多,想来也是满心欢喜,拉着薛洋侃了好久,侃到最后,方岛主拍着胸脯,放下话来:“小舅子,你放心,往后我蓬莱岛与你十方宫必定同气连枝,若这世上有哪门哪派的敢来欺负你,姐夫一定饶不了他。”   薛洋心里十分感动于这样的诺言,但面上依旧不以为然地笑笑:“我师父还不曾开山立派,便是真要自立门派你怎知我们肯定叫十方宫?”   方慕燕挠挠头:“总之,不论你那门派叫十方宫还是四方观,姐夫一定跟你一条心就是了。”   薛洋点点头,觉得这样的话,委实叫人心安,与从前依附兰陵金家时的心境截然不同,眼前这人是平等地看待自己,永不会有那种到了最后的恍然大悟,“我原来只是他家一条咬起人来很凶,但只要主人不需要了,就会被抛弃的野狗”。   从前那些人怕他憎他躲着他,可不就是知道他疯起来比野狗还可怕,而他也正是抓住了这点,把自己武装得特别可怖,才不会被人随便看扁了去,甚至任人欺辱。   可如今,他有父亲雕塑人格,有师傅提点武功,还有姐夫撑腰解围。   他的人生本如晦暗的夜幕,一片漆黑,如今却隐约有了点点星辉,薛洋还有些不满足,他想如果我有月亮,那才真正完满了。   目送裴素他们离开时,云阳君化成人形陪在薛洋身边,等再也看不清他们人影了,山神忍不住提醒道:“晓星尘还在十方宫等你呢,你赶紧上山去吧,在山下住了这许多日,还没想好怎么跟他相处?”   “晓星尘在十方宫等我……”薛洋低声重复了一遍,觉得自己的确非常想被这句话说服,然后赶紧上山去。   “那是自然,道长还等着你给他重塑肉身。”云阳君肯定地说。   薛洋听他解释完,才知自己理会错了意思,遂自嘲似的笑了笑,但忽又打起精神地想,不管如何只要道长能复生,那么他就还有机会。   回到十方宫后,薛洋着手开始替晓星尘重塑肉身,他记下曲鸣蛉告诉过他的办法,一一照着做了,等道长回来只剩下时间和耐心。除此以外薛洋几乎包揽了十方宫除了做饭以外的一切杂务。因为宋岚开始和晓星尘讨论开山立派的事,阿箐有时会称薛洋为“十方宫首席大弟子”,薛洋听了只是一笑而过,依旧对她处处留心,但阿箐似乎也没更多的敌意流露出来,所以薛洋稍宽了心。   十方宫本来建制齐备,所以也筑有藏书阁,里头藏书丰富,汇聚了各种道门典籍,晓星尘初回进去看过以后,便跟宋岚商议说,自己似乎很记得些书文,不如由他教裴泫和阿箐道门经典好了,宋岚欣然同意,晓星尘便排了午后在偏房里给薛洋和阿箐讲书。   薛洋以为他会从《道德经》讲起,哪知晓星尘却先讲了《太上感应篇》。   他的嗓音干净清丽仍旧十分有劝慰人心的效用,虽柔和但带着绵绵无尽的力量,叫人认定了他说的定是真理。   “是道则进,非道则退;不履邪径,不欺暗室。积德累功,慈心於物。忠孝友悌,正己化人,矜孤恤寡,犹老怀幼。昆虫草木,犹不可伤。宜悯人之凶,乐人之善,济人之急,救人之危。见人之得,如己之得。见人之失,如己之失。不彰人短,不炫己长。遏恶扬善,推多取少。受辱不怨,受宠若惊。施恩不求报,与人不追悔。所谓善人,人皆敬之天道佑之,福禄随之。众邪远之,神灵卫之,所作必成,神仙可冀。…… ”晓星尘的脸庞沐浴在暖黄色的阳光中,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的感觉,薛洋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诵读起来。   等晓星尘将全文念过一遍,然后开口道:“劝人行善的经典里,这一篇最是浅显易懂,你们需时刻谨记。先将其背下,我再讲其他的。”   薛洋听了点点头,从前他最怕读书写字,如今是晓星尘来教,他恨不得马上就背下来,只想叫晓星尘高兴才好。   裴家竹屋的院子里有裴泠栽种多年的花草,她走的时候千叮万嘱让薛洋记得去浇水照料,薛洋倒是时刻记在心上。因为裴泠有摘了花摆在房里观赏的习惯,所以薛洋每回从家里照料了花草回山上,也会带上几枝鲜花,阿箐自然喜欢的很,宋岚一向只喜欢黑白素色,所以谢绝了,唯有晓星尘没有道好,也没有直白地回绝,所以薛洋默认了他不讨厌,每回也就直接把摘下的花往他房间里的花瓶中一插,道长也会看两眼,唯有后来,到了下雪的时候,裴泠的小花园已经凋零殆尽,薛洋见十方宫山门两旁的红梅开得正好,就随手折了两枝回来,晓星尘的眼里方有了不动声色的欣喜。   薛洋看在眼里,暗暗记下,原来他喜欢红梅。   与晓星尘真正地重逢是在一年零三个月之后的一个大雪天里。   从他开始用自己的鲜血喂养聚魂铃里的蛊虫开始,薛洋就确信与道长得重复不会太久了,看着晓星尘的身体越来越完整,薛洋虽然知道自己似乎日渐衰弱,但心底却非常满足。   晓星尘的身体终于完全成形,薛洋一边想着也是怪宋岚一把火烧了他费尽心机保存了十多年的原身,若非如此,想必早就能和晓星尘见面了,一边找了宋岚和阿箐商量谁去把道长从药水缸里捞起来,谁给道长穿衣服。   最后肯定只能是他自己,因为阿箐是女孩子,而宋岚一向非礼勿视,薛洋挺开心地接受了这个差事。   替他擦身这种事就算是在很久以前,他也是常做的,他知道晓星尘喜欢干净,所以即便道长在棺材里沉眠,薛洋也会定时帮他擦洗,所以他熟悉晓星尘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他给他穿衣服时也会把每一道褶子掖好,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偏执的可怕。   当指尖再次触及那带有弹性、光洁、健康而不是彼时毫无血色、苍白、干涩的肌肤时,薛洋感觉心弦顿时激荡起来。他的手微微颤抖,自晓星尘眉间滑向眼角,在他眼睛上画了一个圈,感觉到眼皮底下饱满的眼珠后,他才放下心来,又将指尖滑倒挺拔的鼻子,最终停留在晓星尘淡色的嘴唇上。   薛洋想片刻以后,就能从这好看嘴巴里听到令人心动的话语了。   何况……他这回醒来,第一个看到的是自己。   然后如他所愿,晓星尘最后醒来,薛洋在他带有星辉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忆山,实在让你费心了。”晓星尘笑着如此对他说。   薛洋觉得他的面孔特别生动,所以有片刻发愣,但回过神来赶紧道:“我去叫阿箐和大师傅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这章就要结束了,感觉有些东西还是想写完整点,所以多了一半。另外正文没车,想上车完结以后去作者君微博找吧,有缘吃肉!   ☆、红梅白雪   光阴似流水,十方宫里除了宋岚他们师徒四人,倒是多添了几口人,原来自两年前薛洋在山门口的牌楼下捡回第一个弃婴以后,陆续又有人把孩子遗弃在那里,大约裴素不在山下住了没了屏障,外头的村民又知晓了这十方宫里有了新的主人,所以敢把孩子扔那里。这几个弃儿里头最大的一个大概有六七岁,问起他家里的事情,他却闭口不提,只是哭着称呼宋岚和晓星尘神仙,求他俩收留他。宋岚和晓星尘怜他年幼,商议着往后若真开宗立派也需要招些弟子,所以同意了。   听到那个最大的孩子说自己叫李山,阿箐就过去拍拍薛洋的肩膀,笑道:“师兄,我看这孩子跟你有点缘分,名字里都有个山字,不如你认了他做徒弟怎么样?”   薛洋哂道:“我何德何能做他的师傅,既不精于剑术,也不大通道法,师妹如果觉得自己够格倒是可以一试。”   薛洋说这话,还有一个道理,曲鸣蛉说过,若将魂魄分给了旁人,那自己就会身体羸弱,晓星尘归来之初,他只觉得自己偶而会头晕嗜睡,但休息好了也没什么大碍,还以为自己大概有幸逃过一劫,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他身体的异样越来越明显,近来他发现自己有些畏光,眼神也不大好起来,除了云阳君,但他并没有告诉其他人,只是竭力维持本来的样子。   如果他连剑都握不稳了,又怎么去教徒弟?   然阿箐天性聪颖,认真跟着宋岚晓星尘学了两年功夫,居然颇有精进。   最后晓星尘做了决定,薛洋认了李山做徒弟,其他两个孩子因为天生有些缺陷就先交给阿箐照顾着,以后再论。   李山年纪虽小,却相当聪明机灵,也能讨人喜欢,薛洋看着他有时会想起在栎阳时的自己,然后感慨万千。   师徒两人相处得还挺愉悦,那孩子来了以后,手脚也勤快,争着把薛洋原本做得不少事情都自觉做了,所以薛洋觉得一下轻松不少。   晓星尘复生后的第三年冬天,天气异常严寒,腊月里,大雪像是止不住了似得一场接着一场落下来,那厚厚白雪覆盖了山道,让下山变得异常艰难。   但薛洋很有耐心地在等雪停,他要去看一看,山门口的红梅开了不曾。   与晓星尘相处多年,薛洋发现晓道长一向云淡风轻,没有什么物欲。   特别是当他要把霜华物归原主时,晓星尘却说“既然之前由你在保管,那就一直保管下去吧。”他忘记了义城那件事,但并没有忘记宋岚和抱山散人,所以他把佩剑赠他的时候,薛洋愣住了。   他初时愕然,转而惊喜,此后除了睡觉就一直把霜华拢在袖子里随身带着。   唯有此番,他看出来他喜欢红梅。   他已经没有什么能给晓星尘的,但这一枝梅花却可以为他摘来的。   那日天空终于放晴,空气中都透着一股雪的干净冷香,薛洋站起身准备出门,他的小徒弟赶紧替他拿来御寒的斗篷,然后嘟囔了句:“师傅怎么每年都要亲自去呢,我替师傅去摘来不就好了,今早我看过了,山路上的雪都结了冰,滑得很。”   因为终于可以下山,那日薛洋心情很好,听他小徒弟关心他,越发灿烂,忍不住调侃了句:“我又不是七老八十,年轻力壮的很,你难道怕我摔死?”   李山咋舌道:“外面一片雪白,我只是担心……”   话未出口,李山赶紧打住了,机敏如他,早就察觉了薛洋眼睛的问题,但薛洋不提,他也不敢多嘴,这件事情上他俩保持着一致的沉默。   薛洋愣了愣,偏过头,显然听出了徒弟的意思,片刻后他报之一笑道:“不用担心,我走慢些就是了。”   薛洋打开门,外面白雪皑皑,果然耀得双眼生疼,他赶紧用手挡了挡,就算没有眼疾恐怕眼睛也要被这雪灼伤的,当即就溢出不少泪水来。   稍稍习惯了些,他举步往外走,云阳君却不知从哪里过来,信步跟了上来,见他眯着眼睛慢悠悠地走,遂说:“我背你去吧!”   “若是让你背下山,还不如叫我那徒儿去摘呢。”薛洋不管他,仍旧一步一挪往山下走。   “不过摘个花,怎么搞出一幅虔诚的仪式感来了?”云阳君看他缓慢地走路,叹了口气,“我瞧你的样子,倒是有些像往山里进香的香客。”   说完又把手伸过去遮住薛洋的眼睛,薛洋一把拍开道:“行了,还没瞎透呢。就算瞎了大概也是报应吧。”   他一笑,颇有些自嘲的味道,从前他干过不少挖人眼睛、断人舌头的事情,如今却要轮到自己变瞎子了。   “其实,若是晓星尘愿意把自己的魂魄找回来,然后将你的还你,也就没事了。”云阳君提醒道。   “不必了,大概就是因为魂魄不全,所以他忘了义城的事情,如今晓星尘活得很开心,又何必多此一举。”薛洋淡淡道。   “你这几年真的变了很多,与你刚相识的时候,你恐怕还不是这个想法吧。”山路湿滑,见着薛洋差点踩空,云阳君拉了他一把,想起当初窥探他的心思,那时薛洋的心里还有极深的怨愤和不甘,但如今却相当平和。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总会改变吧,何况,我当了这么多年乖孩子裴泫,所有人都觉得我很好,现在连自己都快以为我从来就是他,如此又何必改变这种状况呢?”终于到了山门口,薛洋住了嘴,他的注意瞬间就被白雪掩盖下的红梅吸引了,他赶紧抖落枝头积雪,那红色娇艳欲滴,在白雪的映衬下似血一般耀眼夺目,让人见之难忘。   他心里还有些窃窃地疑问,虽然梅花性高洁,但红色分明如此炽烈,一片萧肃中,如此高调的美丽,其实有点跳脱,更有点恣意妄为。   想不到他喜欢这种惊艳的美丽,薛洋忍不住嘴上浮起一丝笑意。   他挑了两枝花朵饱满形状优美的折下来,捏在手上,然后转过头对云阳君道:“我倒是也有个疑问,一直想问你来着。”   云阳君点点头道:“说说看。”   “从一开始你就对我挺好的,这是为何?”薛洋问他。   “自然是因为喜欢你啊,本座记得有说过吧。”云阳君想也没想地回答了,薛洋看着他满是笑意的金色眸子里尽是坦荡,却觉得这个回答无论如何也不能令自己满意。   云阳君看薛洋皱眉,知道他不满意这回答,继续补充道:“你和本座年轻的时候倒是很像,都是一样顽劣。”   薛洋听了摇摇头:“只是用顽劣来形容我,这评价也太高了,我在世人眼中可是十恶不赦?”。   云阳君不接这句继续道:“不过后来又一样被人驯服了,所以大概觉得有些惺惺相惜吧。”   云阳君说出“驯服”这个词,薛洋忍不住嗤笑一声,嘴上呸道:“我又不是猫猫狗狗,你怎么能用驯服这个词,说你自己就好,不要扯上我。”   但心里又把这个词翻来覆去地琢磨了很多遍,最后发现居然还挺有道理的,并且觉得心底竟隐隐透出一丝甜蜜。   一路说笑,最后他俩回到山顶的宫殿,薛洋心情愉悦地独自携了两枝梅花往晓星尘的宫室里去。   他轻扣了扣门,晓星尘未应,薛洋知道他还未起身,所以轻手轻脚开了门,打算把花安置了就走。   于是他走到书案前,把白瓷花瓶里,早就枯了的几枝山花捡了出了,换过清水将新摘的一枝红梅插了进去,素净白瓶衬着红梅,格外好看。   等他整理好桌面上掉落的花瓣,拿了另一枝准备给阿箐的红梅转身要走的时候,却听见里头传来晓星尘的声音:“忆山,你等等。”   床边的帘帐被撩起,晓星尘面上犹带着些许睡意下得床来。   薛洋以为自己扰了他清梦,赶紧致歉:“抱歉了师傅,是我动静太大,吵到你了么?”   晓星尘的目光起初在他拿着的红梅上驻足了片刻,然后转到他脸上。   看见晓星尘没穿外套,薛洋赶紧解下自己的斗篷,递过去想要给他披上,嘴上说道:“今日外头化雪,冷得很。”   晓星尘却挡了回去,他开口道:“今晨我做了一个梦,方才你进来的时候恰好把我惊醒了。”   薛洋想着他这样会冻坏,所以也没仔细留心听他说什么,嘴上诺诺,心里却寻思着要替他把屋里的炭盆点上,所以他一边答应,一把走过去取了火折子要把木炭点起来。   晓星尘见他心不在焉,于是略提高了声调同他道:“忆山,今晨我梦到了在义城的事情。”   义城两个字一入耳,薛洋惊骇地将火折子掉进了炭盆,但里头碳火已经燃起来,他情急下伸手去捡,手指又被爆燃的火光烫到了,他抱着手指,开始心跳加速。   终于……还是想起来了么?   他不敢回头,他不确定晓星尘是不是已经认出了他来。   片刻前还大好的心情,此刻却急转直下。   “所以呢……”薛洋知道自己的声音是颤抖的,嘶哑的,惊惧的。   “其实,大概一年之前我就记起了大部分事情。”晓星尘从容道。   薛洋的惊惧在此刻达到了顶点,他特意说出了这样的话用意恐怕只有一个,他痛苦地闭上双眼,知道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该来的最后还是会来。   薛洋缓缓站起来,转过身往门边退了几步,然后从袖子里抖出霜华,将它放到脚边的地上。   “你……”   晓星尘话犹未出口,薛洋却打断了他,万分艰难道:“我知道我的尊严一文不值,但是请你看在……看在我已经想办法救回了宋道长和阿箐,所以不要说出那个名字。”   薛洋顿了顿,语调有些哽咽,因为他看到晓星尘皱了眉,忍不住眼眶也红了:“我走,马上走,你不会再看到我,所以不要皱眉。”   “忆山,你听我说……”晓星尘想要解释什么,但薛洋根本不想听,也不敢听。   “晓星尘,你不会知道,我最恨别人看不起我,可是那时在义城,纵然别人将我踩在脚底下践踏,纵然别人斩断了我的手,我都不在乎了,只是因为我想要救活你,只要救活你,怎样都好,因为我从来就没有要你死啊!”薛洋因为情绪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空气仿佛已经无法满足他的呼吸,他开始大口喘气,双腿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几乎要仰面摔倒。   那番话是他深埋心里一直不敢说出口的,既然已经无法挽回了,何不干脆为自己辩驳两句,他的委屈便不是委屈,可他如今的确为了爱一个人卑微到觉得对方不要记得自己更好,他怕自己最不堪的一面被晓星尘看到,所以使劲浑身力气,想要逃离,打开门的瞬间却还是无力迈出去,外面的雪明明洁白无瑕,薛洋的眼前却是漆黑一片。   ——   醒来的时候,薛洋发觉自己躺在床上,模模糊糊看到有个人影,像是在观察他,他的眼睛没法聚焦,所以看不清对方的面孔。   “醒了?”却是晓星尘的声音。   “嗯……”薛洋有些尴尬,也不明白现在的状况。   “醒了就把药喝了。”晓星尘继续道,还伸过双手把薛洋扶了起来,然后把药碗递到他唇边,薛洋没法拒绝只得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   然而薛洋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免不了又有些伤感,但不知那药特别苦口,他又一向最怕苦的,所以忍不住呛了几声,到把喝下去的药呛出来大半。   “好苦……”薛洋小声嘀咕。   晓星尘放下药碗,替他顺了顺背,然后道:“苦也不会给你糖吃的。”   他的语气很正经,薛洋听完却觉得浑身僵硬。   “什么叫苦也不会给你糖吃?”他心里把这话重复了一遍,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   晓星尘又把药碗递到他嘴边,他吸取了教训,这回喝得小心翼翼,终于把一碗药灌了下去。   薛洋不说话,他在等晓星尘晓开口,因为他搞不清楚状况了。   “听我把话说完可好。”晓星尘见他不说话,遂继续道:“大概一年之前,我想起了所有的事情,起初我觉得这真是可怕,我也感觉到你就是那人,但我又疑惑难道子琛和阿箐没有丝毫察觉,可我也没有直接去向他们求证,只怕破坏了现在的平衡宁静,毕竟你的所为没有害处,所以我自己在暗暗观察,我想知道你费了这么大的劲,把我们都聚到了一起,究竟想做什么。”   薛洋的眼睛终于能清楚地看到面前的人,晓星尘凝视他,目光十分柔和,他接着道:“今天,倒是亲耳听到了你的解释,也算解了我心头疑问。”   薛洋想起刚才情急下说的那番话,忽然脸上烫起来,如果不是觉得彻底完了,打死他也不要这样坦白。   晓星尘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道:“这一年里,我也自省良久,义城的那件事的确错不在一人。”   薛洋却急忙插嘴道:“不,都是因为我太坏。”   晓星尘摇了摇头:“你认错是好事,不过我想最大的原因是我的愚蠢幼稚以及自负。”   “什么?”薛洋完全没想到晓星尘会这么说。   “当年你告诉我,你失去小指的事情,我明明察觉到你心里已经怀有无法消除的愤恨,却幼稚地以为只要给你吃糖,就能令你放下心结。”晓星尘十分诚恳又相当冷静地剖析着往事,“我从未认真想过真正令你痛苦的原因什么,那时的我,虽则心里想要救世,却偷懒得以为‘斩进一切妖邪’就能海清河晏了,所以便是更早之前抓你上金陵台的时候也只关心你杀了几个人,却根本不想知道你杀人的动机是什么!”   “可我在义城的确骗了你。”薛洋低声道。   “那是我太蠢,若是重来我不会给你骗我的机会,你去找子琛寻仇以后,我便该等子琛伤愈,然后联手将你诛杀。”晓星尘的眸色有些冷淡,薛洋觉得他似乎也变了很多,的确时间改变了一切。   “现在你也可以这样做……”薛洋咬着嘴唇有些被这种突变的气场震到,说起来晓星尘近两年倒还真的越发有门派宗师的气度了,有时薛洋会想,这是晓星尘么?   有些不同,但又的的确确是他   晓星尘问他:“你说那时我为何自裁?”   薛洋觉得说到这个问题,他又是一肚子委屈,当时晓星尘一句“你真是恶心透了”,让他简直抓狂。   “还不就是……你觉得我太恶心……”   晓星尘叹了口气,垂下眼睛,“大概那时的确是这样骗自己的,但如今想来,难道不正是下不去手杀你,所以本能地想让自己消失。”   瞬间就明白了晓星尘的意思,最后一个字消失在耳朵里,薛洋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和勇气,紧紧抱住晓星尘,对方并没有推开他,只是沉默,薛洋把脸埋在晓星尘的颈侧,感觉他身上干净清爽的味道。   “哎……”晓星尘轻轻叹息,“你这恶鬼,究竟想要我如何?”   “我会继续赎罪!”薛洋破涕为笑,仍旧紧紧抱着晓星尘不肯松手,“我只想待在你身边,仅此而已。”   晓星尘扳过他的脸,无声地叫了他原来的名字,他有些无奈地道:“你啊,究竟是我要历得劫,还是我需证得道!?”   薛洋看着他嘴唇的形状,知道他还是说出了那个名字,待他话音落了,终于还是忍不住凑上去亲吻他的嘴唇。   那一吻甚是清浅,如雪花落在唇边,顷刻就化了,更何况怜惜崇敬远多于情爱欲望,所以只记得彼此柔软的触感。   但薛洋起了个头,晓星尘却把将他继续了下去,本来只是一次带着冲动的小心碰触最后演变成了一场认真的追逐。   晓星尘的手自颈间搂住薛洋的头,外头大雪又起,屋内却是暖意融融,天涯芳信,春在何处寻。 作者有话要说:  对,就这么坑爹的完结了,小天使有没有被我洗脑成晓星尘本来也别扭地爱着洋洋呢,那些始终潜水的小天使给我留个评呗。另外有一章纯肉《舞到天晴》(看这个题目就知道多纯洁)放在微博上了,搜微博id:晋江pinkymilk,感谢一路陪伴,咱们有缘再见! --------